小米的另类用途
李直
西辽河的重要支流老哈河西岸,是一望无际的沙土地,这种土壤虽贫瘠,但种出的谷子、碾出来的小米,却异常好吃,绵软适口,香气浓郁。千百年来,此地农人的日常主食都是它,农民们有句谚语:精米白面,不如小米长远。
小米的烹制方式很多,食品种类纷繁。煮米饭、熬稀粥、蒸发糕、摊煎饼,掺上黄豆面,还能熬甜沫子粥和蒸甜干面。但在这里,我要叙述的,是它的异乎寻常的另类用途。
其中一种用途,是和医疗有关的。小米是一种药,可疗疾,尤其对儿童感冒发烧有特效。记得小时候,不小心着了凉,发起了高烧,母亲就用它来治。四五十年前沙土地上的偏远乡村,即无医生又无药品,孩子感冒高烧,全用土办法。记忆中不止一次,母亲将半把小米塞入口中,使劲嚼几下,待大多数米粒一破二三破三,便“扑”地一下吐在手心,同时剥掉孩子身上的衣服,翻过身子露出脊背,沙沙沙地搓起来。母亲长年在田间劳作,手掌原本就布满老茧,粗硬得很,再加上有棱有角的半拉米粒从中作梗,用力一搓,那种疼痛,远超发烧带来的痛楚,似乎硬生生地揭去了一层皮。搓了后背,接着搓腹部,再后来就是胳膊和腿,反正,全身的肉皮,包括手心和脚心,一处不落。一边搓,母亲的嘴还在不停地咀嚼,以保证手心处源源不断的有小米供应。
有时,见母亲嚼着米粒前来,我便哀求,见哀求无用,就欲逃开。但逃开是不可能的,母亲见状就喊过几个人来帮忙,人们七手八脚剥掉衣服,死死地摁住,把整个的背袒露给母亲。
妙的是,这么一阵子折腾,这么一阵子疼痛之后,再过三五个小时,高烧,退了,感冒,不见了。
有时,我问母亲,为什么那么用力的搓,多疼呀?能否轻点儿?母亲回答:治病,要狠,比病还要狠,你狠了,病就跑了。
我又问:为什么要用小米呢,不用小米行不行?母亲答:不行,必得用小米。小米是消百病的,吃到肚子里,温胃暖肠,搓在肉皮上,清热去火。
再后来,逢感冒发烧,便不再哀求,因为没用,也放弃了逃开的念头,因为逃不了。老老实实的等着小米的棱角把身上每一寸肌肤全摩擦一遍。
因此,儿时的记忆里,似乎从未吃过感冒药。所有的感冒,全是用小米治好的。
小米的另一种用途,用在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母亲用它来煮“接年饭”。
记得有一年,那时我已十六七岁,除夕那天,吃过晚饭,见母亲在灶上煮小米饭,我很奇怪,便问此时煮饭作什么用?母亲告诉我:做“接年饭”。
所谓“接年饭”,不是做给人吃的,是专做给牛、马、驴这样的大型家畜吃的。它们辛苦劳累了一年,除夕吃上一顿热乎乎香喷喷的小米饭,算是得了一次犒赏。
“接年饭”的制作并不精细,煮大半熟就捞出来,略凉一凉直接倒在石槽里就可以了。那年,家里已安了电灯,除夕这天,马棚里也有了明亮的灯光。我本以为,牛、马、驴这些动物,平常日子里基本吃草,很少得到精饲料,这天得了顿稀罕饭食,一定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当我凑近观察,发现它们并没有大声的哞叫或嘶鸣,也没有摇头摆尾,而是默不作声的将小米饭舔得干干净净。
我曾向母亲细究“接年饭”的来历,母亲说是祖上传下来的,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说不清。“年五更必得给它们吃上顿小米饭”,母亲这样确凿的回答我。我又问若家中没有小米,用别的米行不行,比如大米,高梁米,行不行?母亲说:“大米,多贵呀,舍不得,从来都是小米,没用过别的米,小米是最好的,不管啥样的贱年,不管小米多么缺罕,也得留一升,预备接年饭。”
当然,家中养的牛马和驴,有口不能言,说不出吃到“接年饭“的感受。母亲会代替它们发声。母亲说“哑巴牲品,不容易呀,一年到头,拉犁拉车,拉碾子拉磨,耳朵里听到的,是骂,身上挨的,是鞭子,过年了,咋得吃上顿小米饭。”
现在,沙土地上的百姓们,已不太需要小米了,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大米白面,孩子感冒发烧,直接吃药打针,种田也都机械化了,不再养牛马驴。但家家户户都会备上一百或几百斤小米,似乎有小米在家里备着心里踏实。如此说来,小米竟还具有了第三种用途:安慰心灵。我曾问过一些人,为什么还要存小米?他们这样回答:大米是人家水田里种的,卖给咱,咱就有一口吃,不卖给咱,咱也没话说。万一人家翻脸不卖给咱了,咱得有啥吃呀。留点小米,心里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