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70年代西方有关身份政治的一系列解放运动中,第一人称电影(First Person Film)作为个体自我表达的一种影像形式应运而生。让摄影机直面自己的,而非他人的生活,这其实是一次重大革命。以往隐藏在摄影机背后的作者们纷纷走到幕前,讲述有关他们自己的故事。现在,我们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个由作者讲述的故事了,而是关于作者本身的元故事。面对作者,观众似乎感到了久违的真实。同样,作者——“我”作为自己故事的叙述者也似乎找到了最廉价,最真诚的表达手段。
《乡愁(我不再知晓我的家)》(Homesick(Although I No Longer Know Where Home Is)2014)就是一部第一人称纪录电影。片中的音乐家维克多(Viktor),既是主演,也是该片的剧作者之一,更是自始至终的叙述者“我”。这是有关于他的故事吗?影片的第一个非建制镜头就聚焦于维克多。通过窥视其斑驳的纹身,我们似乎听到了遥远的纷扰都市的回响,触到了镌刻于灵魂之上的反叛。
伴随着音乐和一系列交错素材所传递出的模糊意象,叙事开始于一条归乡之路。它有如一次有趣的时间之旅,四季变化如梭,倏然将观众带入了一片别样的天地,芬兰静谧的乡村。在那里,归乡的维克多好似一位异乡人,他那身扎眼的刺青多少显得与乡村生活格格不入。
接着,电影借维克多之口道出了故事的真正主角,他的祖父艾罗·门蒂兰塔(Eero Mäntyranta),一位获得过奥运会滑雪冠军的芬兰国家英雄。没错,这部第一人称电影并没讲维克多的故事,它成功开启了一次叙事学意义上的转叙。转叙,是指任何由故事外的叙述者进入到故事空间所引起的越界擅入。关于祖父艾罗·门蒂兰塔的故事其实是通过本身于故事之外的维克多归乡介入而展开的。归乡在这里就成了一次越界擅入,而那次时间之旅不仅带我们来到故事主人公,祖父的家,还好像穿透了电影叙事的介质。
有如上帝的旁白叙述者维克多,在影片中,坐到了祖父的身旁。他显然并不满足仅仅充当祖父故事的叙述者,他要越过叙事的边界从而证明,这也是一部维克多自己的第一人称电影,一部有关“他”的“我”电影。
更重要的,祖父艾罗·门蒂兰塔的故事还是一次维克多的家庭民族志(Domestic Ethnography)影像研究。这是一种以家庭成员为研究对象的人类学研究方法。研究者往往通过与家庭成员的对话、观察,以及对家庭成员历史文献的收集等方法来进行“我”熟悉的文化书写。
维克多对其祖父的叙事就是以影像作为文字来完成家庭民族志记述的。我们可以看到之后在介绍祖父的故事中多种素材的交织。例如,祖父的旧照片、当年的电视采访、来自维克多静静的观察、和祖父祖母的访谈,以及老旧的家庭录影,甚至一些神秘的情景再现...正是这些跨越了半个世纪之久,规格不一的影像素材为我们拼贴出一副祖父的肖像。
然而,被选取的素材并不是杂乱无章的,各种话语多数与祖父的故土情怀有关。无论儿时为躲避战乱所面临的国籍选择,还是职业生涯晚期因为茫然而尘埃落定的宁静生活;无论有些惊悚的乡野往事回忆,还是只有本地人才能会意的劳动技能,全都淡淡地透露出祖父对于乡村,土地的一份坚守。
这份坚守源于对自然回归的信念,以及遵守自然规律的敬畏之心。相比于孙子维克多那迷失于晚期资本主义都市中压抑、灰白的彷徨,祖父的乡村明显是活泼、多彩的。他说,他受够了快节奏的生活,于是一待就是几十年。
在关于祖父叙事的间隙,影片刻意插入了一些并不和谐的有关维克多的影像,它们既有其弹吉他唱歌的黑白影像,又有一些质量不佳的随意拍摄的家庭录影。这些影像的加入对于祖父叙事产生了某种断裂,破坏性效果,刚刚沉浸于故事中的观众被蒙太奇间离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颓废、散漫的诗意。
这种诗意来自于两种截然不同影像之间产生的冲突,一种是规律的,逻辑的,理性的影像,另一种则是非常态的,没有目的性的,感伤的影像。我们似乎通过这种冲撞出的诗意窥见了维克多在大城市的孤独,无奈。而这与正坐在银幕前享受快节奏生活之便利的我们又有何不同呢?
这部本该个人化的第一人称电影其实揭示了许多都市人共有的焦虑:我们应该去思考关于我们自己的问题,忙碌充实的生活本该就如此存在着吗?像很多归乡焦虑的中国人一样,维克多很快逃回了属于他的城市,就像他逃避思考上述问题一样,也许斑驳刺青的家永不该是乡村吧。
电影的结尾处,当与几个朋友畅聊关于祖父的乡村奇闻时,维克多似乎有些动情。这段并非类似之前的家庭录影,更像是为了表达某种情绪的表演宣泄。为了升华电影主题,这种动情很显然是必要的,然而作为一次面对观众表达真我的旅程,这种刻意煽情真的合适吗?
纪录片,即使是直面观众,所谓剥离作者媒介的第一人称纪录片,都不可能完全的展示真实。纪录片其实也是故事片,它只能是相对真实的。当我们从片尾的致敬处得知,祖父已于2013年去世时,这份迟来的信息也许解释了之前维克多动情的原因。这种逻辑上本应非因果联系的情节似乎在如此处理下达成了某种默契。在这份感动前,维克多就是演员维克多。
回到影片的标题“乡愁”:迷茫中的维克多真的就拥有乡愁吗?我想,在欧洲一体化和全球化的今天,乡愁并不再基于一片固定的土地,它可能只是在诉说土地上我们所思念的人而已。也许,随着思念的人的渐渐消逝,乡愁终将荡然无存,我不再知晓我的家(Although I No Longer Know Where Home 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