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子陌第一次见连成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大约5时的光景，太阳依旧毒辣。子陌坐在坝桥的护栏上，甩动着两条白晃的小腿，极不耐烦地扯开嗓子叫唤：“哥，你快点哈！这太阳太毒了，晒得我胳膊疼死了……”。子陌不知，在她身后不远处，一袭白衣的少年此刻正看着她，默默走来……子琰没有理她，继续埋头拧他的闸门。走的时候妈妈交代过，必须在5点半之前把坝上的水闸门关了，没蓄住水，明天这个小村就没了水源。每到暑假，子琰每天都会重复这样的小事，他早已烂熟于心。只是今年身边突然多了条“小尾巴”，一瞬间他竟有些不习惯，拧闸的动作也比往年生分了许多。
见子琰迟迟没有应答，子陌好奇地扭过头来。刚准备从护栏上往下跳，却发现坝桥上矗立了一位一袭白衣的少年。阳光下，那少年的侧脸冷俊极酷，棱角分明、皮肤白皙，挺拔的鼻子直立着，颇有点成熟男子的阳刚之气，只是一双看向远方的大眼睛里仿佛写满了忧伤。本该是阳光明媚的少年，脸上却总挂着一丝冰冷，这与她平日里见到的同龄男生是有些大不相同的。然而只一眼，子陌竟看得莫名有些心疼。微风拂过，那少年轻轻捋了捋鬓角的发丝，顺手将它们夹在耳后，接着便来了个酷酷的90度大甩头，一回眸正好撞上子陌花痴的眼神。两人傻傻地看了对方许久，似曾相识、恍若隔世……那年子陌15，他18……
“好了，我们回去吧！”子琰突然站起身来，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面无表情地对子陌说道。子陌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从护栏上往下跳，却不想因刚刚的情景，小心脏一直跳个不停，竟不小心没站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子陌尴尬地看了看少年和子琰，发现他们正看往别处，这才安心地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而此时，看着江河里水波灵动的少年，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倒影闷笑……
这样的笑容足足有10年未曾有过了吧？少年想：这女孩我从未见过，却为何觉得如此亲切？想着想着，少年的胸口有些躁闷，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抽了起来。当大口大口吸进去的烟草变成一圈一圈的烟气，从他嘴里吐出时，少年感觉异常轻松，仿佛积压在体内的阴气，也随着这一圈一圈的烟气散去……
10年前因江河洪灾，少年的父母在抢险中不幸身亡，自那以后他便由年迈的奶奶抚养，也自那时起，他开始不太爱说话。直到后来有人告诉奶奶，他患的是自闭症，他才知自己竟是生病了……在这样一个江边小村，没人关心他为啥不说话，甚至不曾有人记得，他究竟是何时患上自闭症的。奶奶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了，只是一味地叹气，觉得好好的一个孩子如今却变成了这番模样。话也不肯说，学也不肯上，还学会了抽烟。差不多算是个废人了吧？至少村里的人都这样说！那确实是个废人了，少年自己也这样认为。
晚饭时，婶婶一直关切地给子陌夹菜，子陌却心不在焉。子琰有些不爽，便瞪着眼怒道：“妈，你吃你的，她这么大人自己会吃！”婶婶拽了拽子琰的衣角，“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呢！妹妹大老远的来一次，不容易！记得上一次来都是10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要走你还偷偷哭呢。”子陌这才回过神来，惊讶地问道：“婶婶，你说的是真的？我以前来过？我怎么不记得了？”婶婶看着一脸羞红的子琰默默笑道：“是呢，那时你大概只有5岁，肉嘟嘟的可爱得很，你哥就特别喜欢你哦。没想到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婶婶都快不认识了。”子琰放下碗筷，恼羞成怒地说道：“我才没有哭呢！妈，你别瞎说。还有，谁喜欢她了？长那么丑，哪里可爱了？”说完转身离开，留下子陌和婶婶在原地哈哈大笑。
有些缘分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就像子陌注定要遇到连成。10年前的夏天，婶婶大病一场，需要姑姑前来看护。子陌因一生下来就跟随姑姑、无法离身，便也跟着一同来到了这个坝上小村。说来也怪，5岁的子陌不喜欢跟陌生孩子说话，除了子琰哥哥，在这里她没有玩伴。因姑姑一人无法同时照顾生病的婶婶和两个孩子，哥哥被送去了他外婆家。没有了哥哥的陪伴，子陌总是孤零零地站在坝桥上发呆，直到连成出现。那个阳光灿烂的小男孩，总是想尽办法地捉弄子陌，每次把她弄哭后又变着法子哄她。他带着从未看过江水的小丸子（注释：小时候的子陌胖嘟嘟，扎个丸子头，看起来特别像丸子），在江坝旁捉鱼、捞菱角、钓龙虾……子陌第一次感受到童年的快乐和温暖，在无数次破涕为笑后，突然有一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天真地说道：“哥哥，等我长大了做你的新娘好不好？”连成捏着小丸子肉嘟嘟的小脸，满脸羞红地回道：“小屁孩，你知道什么是新娘吗？就要做我的新娘”。那时连成8岁，他并不知眼前的小女孩夏天过完就会离开，也不知她叫子陌。
有些缘分是注定要被搁浅的，就像连成注定要与子陌别离……10年前，小丸子突然消失，连成满村子找寻，却再没寻得她的身影。就在连成失望落寞之时，村子出事了，10年难遇的洪灾突袭，全村壮年都被拉去抢险抗灾。在灾难面前，总能看到人性至诚至热的一面，众志成城的村民最终击退了洪流；然而在一场灾难里，也总有些人是要成为英雄，牺牲的。连成的父母就是这次抗洪抢险的英雄，为全村人保住了性命，却留下年幼的独子，共赴了黄泉。连成的世界塌了，回到家对着被白布包裹的遗体，哭的背了过去。村民们感恩连成父母的大义，刚开始都觉得这个遗孤可怜，对他关爱有加，每家每户都不定时的给他送吃的喝的。后来时间长了，大家似乎就淡忘了，也没人再去关注这个遗孤过得怎样，学习好不好，是否需要帮助？没有父母关爱和保护的连成，就像只流浪狗，对着年迈的奶奶，他无法表达心中的难过和恐惧。渐渐的，他不再说话，原本阳光快乐的脸上布满了阴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喜欢一个人站在坝桥上，对着滚滚的江水发呆，一呆就是10年……他想：如果小丸子还在就好了。
这座坝桥向来孤独，除了来往关、开闸门的人，也就属少年没事来这发呆。不知怎的，今日却有些热闹。而这种热闹又与人多时的嘈杂不同，安静且生动……
此刻，这个让他再度开笑的女孩，连成极度渴望。他鬼使神差地每天站在这桥上守候，期待与女孩的再次相遇……
一天傍晚，子陌和子琰站在婶婶小商店旁的坝桥上吹风。眼神游离中，子陌无意中发现：在这座桥的对面便是与少年相遇的那座桥，而此时，少年就站在那座桥上，远远的看着自己。子陌的心一阵慌乱，她急忙偏过头去看向别处。这感觉就像奔走在荒漠中，饥渴交困之时，她盯着一美男子怀中的美食和冰饮，渴望却生怕被看穿。青涩的尴尬让她没有勇气直视对方的凝视，可内心的波澜又让她忍不住偷窥……少年似乎一直看着她，子陌能感觉到对方炽热的眼神里燃烧的火花，她仅有的几次偷瞄也没逃过对方的眼睛，两人的目光总能隔空相遇，温柔且美好。之后，子陌也时常来这桥上发呆，每当她满心期待时，白衣少年就会出现。有时他比子陌早些，有时会迟些，两人像是不约而定。这样微妙的对望，让子陌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正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02
意外总是来得悄无声息。少年消失了！整整一个星期子陌都没看到他的身影。子陌想或许“这不约而定”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是巧合罢了。
再见少年时，已是数日后的7月下旬，一年中最热的时节。那日，正值午日阳光剧烈之时，子陌坐在小店内陪婶婶说话，突然窗户外闪过一白衣少年的身影。子陌好像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而那双眼睛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子陌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立马追了出去。当她踏出门的那一刻，出现在不远处的正是白衣少年。少年从小店旁的坝桥来，途径小店，要去的应是另一个方向，而此刻他正在调头……子陌断定，他是为了自己而来，一定是这样。
少年晒红的脸庞渗满了汗水，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脚瞪车、一脚着地，傻傻的看着子陌，专注的神情里，有激动、有惊喜、更有一丝暖暖的暧昧。子陌心跳得厉害，站在原地不知该走还是该留……直到婶婶的出现，打破了这尬局。她看了一眼少年，又看了一眼子陌，冷冷地在子陌耳边说道：“子陌，天热赶紧进去，连成不是什么好孩子，离他远点。”少年像是听到了什么，默默转过身去，蹬起车便往之前的方向驶去。阳光下，被汗水浸透的白衫印出了浅浅的水印，两边的树叶在斑驳的烈日下，摇曳着发出沙沙声响。少年离去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像是被世人遗弃的孩子刚拿出些勇气准备靠近，就立马被人群驱赶出境。子陌这才知道原来他叫连成……
自那日后，连成便将自己锁在家中，半步不出、精神恍惚。他像丢了魂的游鱼，渴望跳跃却如缺氧般窒息得没有半点生息。不久前，奶奶托人给他找了份工作，对方是个包工头，在全国都有工地，缺的就是像连成这般的力气工。连成消失的那一个星期，就是跟着对方去了外地，本来说好要在那工作半年的，没想到他中途变卦，突然不干了。奶奶不知这孩子为啥这样，只见他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就急匆匆骑着车出去了，再回来就是如今这番模样。
一晃半月又过，暑假进入尾声，离子陌回家的日子也近了。这日，子陌正专注地观看着热播偶像剧《薰衣草》，对突然走进来的连成，她竟没有一点知觉。连成进来时，正看到子陌翘着二郎腿，深情款款地盯着电视屏幕里男主跟女主告白的画面傻笑。子陌微微上扬的嘴角像吃了糖一样甜蜜，黑豆一样的大眼睛里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右脸蛋正中有一颗深黑的痣，也随着她的笑容一上一下，欢快跳动着。本不大好看的痣，印在子陌圆润的脸上，却生出另一番韵味。连成看得有些入迷，总觉得这画面似曾熟悉，一时间竟忘了来的目的，便不动声色地站在她身后，默默看起电视来。其实连成看不大懂，不知电视剧里放的啥竟能引她笑得如此甜腻？他想，那一定是十分动人的故事，回头他也好好看看。
就在连成想得入神时，子陌猛然回头，发现站在身后的少年，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稳了稳没立住的脚后，结结巴巴开口道：“你，你，要，干嘛？”连成被子陌这突如其来动作惊着了，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便慌乱地理了理鬓角的发丝，酷酷地甩了一下头后，径直向小店内的货架处走去，并朝着烟的方向用手指了指……子陌方才想起，这是婶婶的小商店，他进来自然是买东西的。想起自己刚刚的举动，子陌不免有些羞愧，慌忙中竟说起了家乡话。少年显然没有听懂，只得一脸迷茫地看着她。子陌被盯得有些发毛，心神错乱，连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本想拿出几种烟给连成选，却一不小心将货架的一些货碰倒在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又看了看对面的连成，突然委屈和羞愧一股脑涌上心头，刚刚还笑得像花开似的眼睛里，一瞬间泪如泉涌……连成呆住了，这样的场景强烈地刺激着他的大脑，被记忆封藏的画面突然清晰的跃入眼帘：一个肉嘟嘟的小女孩蹲在地上，两只小手不停地抹眼泪，他则蹲在一旁着急地安慰：“别哭了嘛，小丸子！我带你去钓龙虾，以后再也不吓唬你了，真胆小。”说完，小女孩抬起头，破涕为笑地看着他，一颗黑豆般的痣定格在画面里……
“莫非眼前这女孩就是小丸子？”连成被这一念头惊得睁圆了眼睛。此刻女孩右脸蛋上跳跃的黑痣再度刺激着他的心脏。
连成急忙抓住女孩的衣袖，问道：“你是这里的吗？我好像没见过你。”
子陌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抹了抹眼泪道：“不是。这是我大伯家，我是来过暑假的，让我哥给我补习功课。”
“那你以前来过吗？”连成不死心，继续追问道。
“嗯，婶婶说我5岁的时候来过，但我不记得了。”子陌疑惑地看着连成，他为何会问这些。
连成眼里闪烁着泪花，他几乎断定，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小丸子。可她刚才分明说她不记得了。也是！5岁的记忆，又如何能容得下他？连成耳边又回响起那天她婶婶说的话，还有村里人的话。他已然是个废人，眼前这样的女孩早已不是自己能渴望的。连成激动的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他默默地走出了小店，小丸子终究是他一个人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