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赞美...咳...要评价这样一位享誉盛名的畅销小说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发展心理学中艾里克森有一套心理社会性发展阶段理论,这套理论大意是说个体在每个发展阶段都有必须面对的课题,比如学龄儿童要面对的课题是要产生自信,青春期的课题是形成自我认同,成年初期的课题是解决亲密与孤独之间的矛盾,成年后期的课题是自我实现。而村上小说的课题,常常是介于青春期与成年初期之间。
读村上的小说,会让我对他在38岁才写出青春故事《挪威的森林》感到难以相信。而写《国境之南,太阳以西》时,村上已经43岁。如今村上66岁,64岁时写的《多崎作》是目前最新近的小说作品,内容是已经中年的主人公回头面对少年时期留下的黑暗与谜题,与《挪》和《国境》相似。
这个叫村上春树,为文学而生的男人,做着他永远的少年之梦。如果要我选一本小说作为村上春树少年之梦的最典型体现,我会选《国境之南,日出以西》,而不是更加有名的《挪威的森林》。《国境》写在《挪》之后,据说《国境》本身正是《挪》的姊妹篇。
在这本小说中,村上少有的花大笔墨地描写了家庭与婚姻关系。每个人年少时都会梦想有一天可以和那个自己最爱的人结婚,成家,但是日后又定会渐渐发现结婚与成家并不仅仅关乎爱情,会发现原来这不是一个纯净物,而是混合物。书中的主人公的心路就是这样,“我”也觉得老婆很好,家庭美满,可是“我”的那位似梦似幻若即若离的初恋始终让我魂牵梦萦,让“我”几乎愿意铤而走险放弃现有的一切。这里面的少年之梦是想要与那个最爱的人结合到一起,哪怕世界要将我们埋于黄土之下,没于江河之中。
但梦的本质如果仅仅是对一段真爱的追求,那么故事中的“我”对初恋的执着其实说不过去。故事中的“我”在面对与初恋的外遇和家庭之间选择的两难境地时,曾多次有过“我的妻子很好,我的家庭很好”这样的自白。这种赞美绝非伪善之口,光是妻子尽管察觉到“我”的异常,却依旧包容、依旧真诚,最重要的是依旧爱“我”这一点,足以让世间每一个丈夫都感激涕零。
可是还是要做那样的少年之梦,为什么?是因为村上少年之梦的本质,是想让过去保持不变,想追求人生的永远,而且这种永远要从少年时代延续过来才能算数。倒不是少年时代的自己有多么好,而是害怕一个个明天到来,然后被既吃艺术又吃明天的秃鹫吃掉。时间的流逝,意味着一种种可能性的消失。人生在时间之流中固化,每个人最终都像住在西伯利亚荒原的农夫,每天每天都在地里耕作,每天早上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升起,你就到田里干活;太阳正对头顶时,你收工吃午饭;太阳落入西边的地平线时,你回家睡觉。然后有一天,你扔下锄头,什么也不想地一直往太阳以西走去,走个不停,直到倒地死去。
话说回来,一个忘记了自己年龄的老家伙总做着少年之梦,怕是很容易遭鄙视的,已故的木心先生,就算得上是一个典型例子。但在我印象中,却从未遇到过有人嘲讽村上矫情小气。会不能接受村上的,我还真就只见过接受不了色情描写的纯情女生。
原因我想有二:
一是村上写出来的少年梦每次都很逼真,这种逼真不是《那些年》式的男默女泪无数人中枪或YY自己中枪的逼真,而是准确地抓住了前面所说的“青春期的课题是形成自我认同,成年初期的课题是解决亲密与孤独之间的矛盾”的心理。
二是村上的梦非常美好,那种美好是从旧式唱片机中娓娓道来的沉郁爵士。我们沉浸其中,仿佛接下来一个转身,我们就都能随他的文字走回一个仙境般的从前。其实真实的青春大部分根本是傻逼的,所以这种美好并不真实,而是过滤掉了那些真实的傻逼后得到的美好。
而村上的高明正在于:尽管给美好加了特效,但这种美好依旧不等于所谓幸福的大结局。《国境》里有这么一句话就可以很好地体现这一点——“大家以不同的方式活,以不同的方式死,最后只有沙漠留下来。真正存活的只有沙漠本身。”
所以其实村上是明白的,一切都只是自然的随机发展,都只是规律的偶然组合。最终不变的,是自然与规律,而不是人。
爱做少年之梦的村上不是一个天真的不成熟的孩子,相反,他是看透了接受了,于是安心地做着他永远的少年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