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从来没告诉过她愿望和如愿是两回事,生活也没教过她捷足未必先登这个道理。她躺在银色的阴影中,鼓起勇气,制订着计划,那是一个十六岁少女的计划。处于这个年龄的女孩,生活是那么愉快,失败是不可能的事,漂亮的衣服和清秀的面容就是她征服命运的武器。
2. 无论男女,都是外貌漂亮,内心狂热,面子上谈笑风生,骨子里却相当暴烈,温顺只是很少的一点。
3. 她脑子里完全一片空白,刚才满脑子的想法统统都没了,他的话如雨点打在玻璃上,一点也没在她脑子里留下什么印象。那些话说得很快,充满温柔与同情,就像是父亲在对伤心的孩子说话,只是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4. 除非两个人志趣相投,否则他们的婚姻怎么也不会和美的。
5. 在她内心深处,在受伤的自尊和冷漠的实用性下,一股锥心的痛苦在折磨着她。一种成熟的感情诞生了,这感情胜过她的虚荣心,也胜过了她的任性和自私。
6. 时间和事件全重叠在一起,像一场虚幻而莫名其妙的梦魇一样混乱。
7. 等到你的名声败坏了,你就知道名声是多大的负担,自由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了。
8. 如果发动战争的人不把战争说得无比神圣,哪个傻子肯去打这个仗?但是,不管演说家们把战斗口号向参战的傻子喊得多动听,也不管他们把战争的宗旨标榜得多崇高,实际上战争的动机无非只有一个,那就是钱。一切战争在本质上无不是为了争钱。
9. 南部邦联的命运早巳命中注定。它现在就像骆驼,在靠驼峰维持生命,可是再大的驼峰,也不会耗用不尽。
10. 不过,所谓有远见,其实恐怕也只是利欲熏心的一个同义词吧。
11. 有两种情况可以发大财,一种是建国之时,一种是国家灭亡之时。国家兴起的时候发财慢,崩溃的时候发财快。
12. 天下最难受的事,莫过于不知道真实情况。
13. 时间一点一点挨了过去,灾难的阴影终于黑压压地罩住了全城,似乎连骄阳都被遮得黯淡无光了。人们抬起头来才会猛然吃惊,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头上原来还有那么湛蓝的天空,并没有遮天蔽日的滚滚乌云。
14. 有说有笑只是表面现象,骨子里的恐慌才是真格的。
15. 虽然他们明知自己是坐在火山口上,可也只能坐等火山爆发,毫无办法。
16. 真像是一场梦,一场荒唐的梦!天刚破晓时还是一碧如洗的晨空,转眼就会漫上一团冲天的硝烟,像夹着雷电的低低的乌云一样将全城笼罩;热气腾腾的中午本来花香四溢、沁人心脾,大片大片的是忍冬;藤藤蔓蔓的是蔷薇。可是冷不防就会来个大煞风景一阵炮弹夹着呼啸从天而降,天崩地裂般在街上炸开了花,四散的弹片飞蹦出好几百码远,首当其冲的无论是人还是牲畜莫不成为肉酱。
17. 尘土飞扬、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初秋正悄然来临,往人们疲惫、焦灼的心上增添了干枯、燥热的重压,存心想活活憋死这座蓦地变得沉寂的城市。
18. 城里仿佛有无数鬼怪在作祟,这些鬼怪便是恐惧、焦虑和怀念。
19. 而伴随着这万千思绪的始终是远方持续不断的沉闷的轰鸣,那声波滚滚涌人她的耳中,在心里掀起阵阵恐惧的激浪。
20. 幽暗的房间里充斥着热浪、痛楚和嗡嗡叫的苍蝇,时间像拖着两条沉重的腿似的走得非常缓慢。
21. 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觉得恐惧像她看到的火焰一样迅速地在血管里漫延。
22. 接近玛丽埃塔街时,树木比较稀疏,在建筑物上空咆哮的冲天火光把街道和房屋照得比白昼还亮,并且投下触目惊心的阴影,这些影子狂扭乱舞,像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的众多破帆在疾风中飘摇。
23. 可是,四个月前出现在西北方的一小块乌云,竟酿成一场凶猛的暴风骤雨,继而刮起一股狂啸怒吼的龙卷风,横扫了属于她的那个世界,把她从安乐窝式的生活中刮出,抛到这死气沉沉、鬼比人多的悲凉绝境中来。
24. 她又喝了一口,一股热流在她的血管里缓慢地流动,渐渐地流遍全身,直到她的指尖都觉得火辣辣的。这股可心宜人的火产生的感觉可真是妙不可言。这火甚至能渗透她那颗冰封的心,精力重又回到了她的体内。
25. 她不知道自己醉了,不知道醉于劳累和威士忌。她只知道自己脱离了疲乏的躯壳,在自己躯体的上方凌空漂浮。那里没有痛苦,没有困顿,在她的大脑中好多事物以超自然的清晰度显现出来。
26. 她的头脑像松了发条的钟滴滴答答越走越慢,然而内心仍是那样透明。
27. 她在地上趴着,无力击退回忆和愁绪纷至沓来的围攻,它们就像一群兀鹫在她头上盘旋着,等着享用一具死尸。
28. 思绪不停地在盘旋,在她头顶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伺机便向她俯冲,把利爪和尖嘴扎入她的脑海。
27. 杰拉尔德·奥哈拉一生风风火火的连台好戏就是演给埃伦看的。现在幕已永远地落下,灯光变得暗淡,突然没了观众,而这位茫然不知所措的老演员仍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等着别人的提示。
28. 她忽然觉得非常疲惫,全身的骨头都酸疼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工作、奋斗,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呢?而每一次的奋斗到头来似乎都是失败在等待着她,嘲弄她。
29. “我怕的是生活失去了往日世界那种优哉游哉的美,而我却不得不 面对这种生活。”
30. 当初她刚踏上这段旅程时,还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只顾自己的、从未尝过人间艰辛的女孩子,充满着热情和青春活力,极易被生活所迷惑。现在,在这段旅程的尽头,原来那个女孩子巳不复存在。饥饿、艰辛、担忧和长年累月的紧张,战争的恐怖和重建时期的惊恐,巳完全夺去了她的青春、热情和温柔。在她生命的核心周围巳结起了一层硬壳,在这漫长的几个月里,这层硬壳越结越厚。
31. 从表面上看,这是座繁荣的都市,喧嚣和繁忙巳在一片废墟上重新建造起来,而藏在表面下的是痛苦和担忧。
32. “骨气!骨气的味道好得很呢,特别是当它的外壳很薄,而你却给它加上一层蛋白酥皮的时候!”
33. “但这个选择会带来一种不良的后果,正如你所要的大多数东西都会带来不良的后果一样。那就是孤独。”
34. “我们只向不可避免的事情屈服。我们不是小麦,我们是荞麦!风暴来临时,成熟的小麦就倒下了,因为小麦干燥,在风中不能弯曲。可是成熟的荞麦体内有汁液,它能弯下。风暴一过,它就又挺起来,几乎跟从前一样茁壮笔挺。我们不是倔强的人。刮大风时,我们非常柔软,因为我们知道柔软是合算的。麻烦找上门来时,我们向不可避免的事情屈服,一点也不哭丧着脸。我们勤奋工作,我们面带微笑,我们等待时机。”
35. “我一直觉得我是在暴风雨中划一条载得重重的船。为了让船继续航行,我得应付许多的烦恼,我不能让那些无关紧要的事,还有那些我能轻易摆脱的事,来打搅我,而且我也顾不上考虑礼貌周到和一嗯,诸如此类的事。我太害怕船会沉没了,所以我把看来不那么重要的东西都从船上扔了下去。”
“打捞扔进海里的货物是很困难的,即使打捞上来了,往往也坏得没法修补了。我担心等你有条件把扔进海里的信誉、德行、仁慈啊什么的打捞起来,你会发现那些东西都被海水泡得变了样,没用了,我担心,会变成让人发笑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了……”
36. 人们一定要做他们想要做的事。我们大家的想法并不都是一样的,我们的行为也并不是一样的,所以拿自己去判断别人,是一是错误的。
37. 貌美未必是淑女,锦衣也早就不出杰出的女性!
38.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塔拉庄园,庄园里满目荒凉。母亲撒手去了,带走了她人世间的力量和智慧。在这茫茫的大千世界,她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同时又有个可怕的怪物在身后追逐着,她跑呀跑呀,跑得肺都炸裂了,最后跑进了飘浮游动的浓雾。她大声呼喊着,在周围漫天大雾里盲目地搜寻那个既不知名又不为人知晓的栖身之所。
39. 而薄薄一层附庸风雅的虚饰,掩盖不了实际的邪恶和庸俗。
40.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我现在不知道,但我以前是知道的,只是差不多都忘记了。大致是这样的:清静、不让我不喜欢的人来打扰我、不必被迫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情。也许一我希望过去的时代重新回来,但它是一去不复返了。对往日的回忆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我耳边一直回荡着旧世界崩溃时的阵阵轰鸣。”
41. 现在的生活确实有它光彩的一面,但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过去的日子没有光彩,却有一种魅力,给人一种美感,一种悠然自得的情趣。
42. 生活没有义务让我们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只有安于现状,只要不变得更糟,就该感激不尽了。
43. 她仿佛觉得人群突然变成了阵阵海啸向她涌来,随后又退了回去,呼啸声也随之渐渐消失了。
44. 整个世界都出了毛病。这是一种令人忧郁、让人恐怖的毛病,它好像一阵阴森森四处弥漫的浓雾,悄悄地把斯佳丽团团围住。这毛病甚至比美蓝的死还让她难受,因为最初无法忍受的丧女之痛现在正在慢慢消失,变成了对命运无可奈何的屈从。但现在,这种灾难将临的奇异感觉却一直困扰着她,仿佛有个黑乎乎、戴头罩的怪物站在她身边,又仿佛她脚下的地面,只要用力一踩就会变成流沙把她吞没一样。
45. 奇怪的是,现在这种折磨人的恐惧竟像以前她在噩梦中感到的那恐惧一样。那是一种四处弥漫的浓雾,她胆战心惊地在浓雾中奔跑,就像个迷路的孩子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却哪儿也找不到。
46. 赔礼道歉这种事,一旦拖下来就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到最后就会变得完全不可能了。
47. 她只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冷漠,一种无法理解的愁苦,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深深的愁苦。她感到孤独,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也许在此之前她从没时间去感到孤独吧。
48. “我有过许多的梦想,但惟有她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惟有她曾经呼吸存在过,惟有她不曾在现实面前破灭。”
49. “他从来就没真正地存在过,除了在我自己的想象里,”她不无厌倦地想着,“我爱的只是自己虚构的一尊偶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偶像。我自己做了一套漂亮的衣服,然后就爱上它了。阿希礼骑着马走过来时,那么英俊,那么与众不同,我便把那套衣服套在了他身上,也不管他穿上是不是合身,而且我也不愿看清楚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一直爱的是那套漂亮的衣服一根本不是他本人。”
50. 整个世界都被浓雾笼罩着,略带寒意的迷雾中弥漫着年终的气息。街对面的房子一片漆黑,只有一幢房的窗口射出些微弱的灯光,挣扎着穿过浓雾,洒在街面上,形成一束束金色的光点。整个世界仿佛都被一床静止的灰色雾毯裹住了。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51. 她顺着斜坡一路走上去,觉得胸中涨满了泪水却又流不出来。她同时又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好像从前也曾置身这样一个又冷又暗的地方,置身于同样的环境一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我真傻,她一边不安地想,一边加快了脚步。这是她的神经质在捉弄她,然而这恍恍惚惚的感觉却缠住她不肯离去,而且慢慢渗透到了她整个心中。她疑惑地看了看周围,那种可怕而熟悉的感觉更强烈了,她突然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动物那样猛地抬起头来。这都是因为我精疲力竭的缘故,她试图安慰自己。今晚真怪,雾这么大。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雾,除了一除了!
突然,她想起来了,恐惧同时也涌上了心头。她想起来了。在过去无数次噩梦中,她就曾在这样的雾中奔跑,穿过一个没有界标、常有鬼魂出没的地方,冷森森的浓雾在四周笼罩着,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幽灵和鬼怪。她现在是又在做梦呢,还是梦正在应验?
突然,她好像离开了现实世界,昏昏然不知到了什么地方。那种噩梦似的感觉重又向她袭来了,而且比以前更强烈,让她的心狂跳不巳。她又一次陷人了死亡与寂静的深渊,就像那次在塔拉庄园一样。人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都不复存在了,生活变成了一片废墟,惟有恐慌像阵阵冷风在她的胸中怒吼。迷雾引起的恐怖死死地抓住了她。她开始奔跑起来。像过去无数次在噩梦中一样,现在她也被一种无名的恐惧驱赶着,没有目标地盲目乱跑着,拼命想在那团迷雾中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她顺着那条黑黢黢的街道奔跑着,头低垂着,心评评直跳,潮湿的夜空气沾在她的嘴唇上,路边耸立的树木好像正向着她威逼过来。在这潮湿寂静的荒野中一定有个藏身之处!她沿着那条长长的斜坡气喘吁吁地奔跑着,湿裙子冰冷地裹住了踝关节,两叶肺像要炸裂似的,紧束的胸衣压迫着肋骨顶在了心脏上。
突然,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点灯光,接着是一排灯光。虽然模模糊糊、摇曳不定,然而却是实实在在的。在过去的噩梦中从来没出现过灯光,有的只是灰蒙蒙的迷雾。她的心一下子被这些灯光抓住了。因为灯光就意味着安全、意味着有人、意味着现实。她突然停了下来,攥紧双拳,极力想赶走心中的恐惧。她两眼紧紧盯着那排煤气灯,因为正是这些煤气灯向她表明了,这里是亚特兰大的桃树街,而不是那个鬼魂萦绕的梦幻世界。
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一个下车台上重重地坐了下来。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神经,仿佛它们是些绳索,正从她的手中迅速滑脱似的。
“我刚才一直在跑一一直像个疯子似的在跑!”她想,全身仍在颤抖,只是不那么害怕了,可心仍评评直跳,跳得她直想吐。“可我是在往哪儿跑呢?”
她现在的呼吸巳经比较平稳,双手叉腰坐在那儿,眼睛望着前面的桃树街。斜坡的尽头就是她的房子。那房子看上去好像每个窗口都亮着灯,而且灯光都很明亮,足以驱散眼前的迷雾。啊,那就是家!实实在在的家!望着远处房子模糊的轮廓,她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感激和渴望,精神上似乎也感到了一种平静。
家!那才是她想要去的地方,才是她拼命跑着要去的地方。回家去找瑞特!
52. 这些年来,她一直靠在瑞特这堵爱的墙上,但对他的爱却始终没放在心上,正如她始终没把玫兰妮的爱放在心上一样,自以为自己的力量都来自于自身一人。今晚早些时候,她巳经意识到,在她与命运的多次激烈搏斗中,玫兰妮一直和她肩并肩地站在一起。现在她又意识到,瑞特也一直默默地躲在幕后,爱着她,理解着她,随时准备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义卖会上,是瑞特看出了她渴望跳舞的心情,带她跳起了弗吉尼亚舞;是瑞特帮她摆脱了守寡的束缚;亚特兰大沦陷之夜,是瑞特冒着大火和枪林弹雨护送她脱离了危险;是瑞特借钱给她让她开始了自己的事业;每当她深更半夜从噩梦中被吓得哭醒过来,又是瑞特在旁边安慰了她一哦,如果不是爱一个女人爱到发狂的地步,哪个男人会做到这样呢?
53. 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变得坚强了,快乐了。她不再害怕那些黑暗或迷雾了。她的心在快乐地歌唱,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害怕了。将来不管遇上多大的浓雾把她团团围住,她都知道可以到哪里去寻求庇护了。她迈着轻快的步伐沿着斜坡向家中走去。她恨不得能马上回家去,她觉得这条街太长了,太长了。她把衣裙撩到齐膝处,轻快地跑了起来。但这一次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急于跑回家扑进瑞特的怀抱。
54. 哪怕是最永恒的爱也会慢慢消磨没了的。
55. “亲爱的,你可真是个孩子。你以为只要说声‘对不起’就可以完全纠正这么多年来的错误,一下子抹掉这么多年来的心灵创伤,一下子吸光伤口中的毒液……”
56. “我从来没耐心把巳经破碎的布拣起来再拼在一起,然后对自己说,这件补好的衣服跟新的一样好。破碎的总是破碎的一我宁愿记住它破碎以前的样子也不愿意补好它后一辈子看那些补丁。”
57. “等明天回到塔拉庄园再考虑这一切吧。到那时候我就能够忍受了。我明天会想出办法来重新得到他的。不管怎么说,明天是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