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痕”
戛子是只小可怜。
至少她自己一直这样认为的。
她想:再没有哪个小孩儿像我这样可怜了一一爹不疼、娘不爱,就没有谁真的关心我。为什么关心我呢?我什么也没有,普普通通,也没人必须要关心我。唯一令她颇感欣慰的便是她长得还算可爱,说话也挺利落,总之,也没人讨厌她。
直到——
一
戛子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一她原本光洁的脸蛋上竟生出了一块暗红色的胎记般的色块。就在左眼下,大致呈倒三角状,却足有鸡蛋那么大,狰狞可怖。她心中微感茫然,还未如何想呢,手上已是急急忙忙地抄起块肥皂在脸上搓了起来。
可是,没有用。
那丑陋而可怖的印记就像在戛子的脸上生了根,大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之感。戛子心中由是突地生出一阵惶恐来——若是这鬼东西去不掉了怎么办?
那样,不就毁容了吗?才有这想法,戛子就被吓了一跳,忙摇摇头,念道“呸呸呸,乌鸦嘴”。可是,她又忍不住地去想——如果她不再可爱了,她是不是就彻底成了没人要的小可怜了?是不是……
戛子想着想着,突然就难过地捂住了脸,蹲下身去,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就在此时,妈妈的声音从卫生间门口传了进来。“幺娃,哪门还不出来哟,再不来就迟到唠!”戛子心中一慌,却只是哼哼唧唧地摇着头。
“娃儿,你做哈子啊?身体不舒服安?”外面的妈妈微微皱起了眉头,声音中添了几分焦急。戛子闻言,抬眸间心思已是百转千回。顿了顿,她带着浓浓的鼻音低声回道:“妈,你,你给我请个假蛮!”妈妈眉头皱得更紧了,忙问:“娃娃,你刚刚说啥子,听不到——”接着又道,“快些开门儿,不管哪门了,先让妈妈看一下啊!”手却是不自觉地按上了门把手。
戛子微微偏头,瞟了眼门,蓦地由心里升腾起来一阵子的期待,弯弯绕绕的,缠得她的心酥酥地麻。于是,她伸手弄开了锁,却仍是不愿意起身,蜷缩在那里,像一团毛线球。
妈妈见锁开了,一个闪身便冲了进去。却又生生地刹住了,缓缓蹲在了戛子身前。也不见妈妈如何动作,母女两个就那样静默着。
还是戛子忍不住了。她露出了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打量着面前的妈妈,却对上了妈妈柔波般平和却又荡漾着三月晨曦的眼光。热流蔓延,爬上了戛子的眼,化作了滚滚而下的泪。
妈妈慌了,扯着袖口就去擦拭戛子的眼泪,却见着了那块鸡蛋大的暗红印记。妈妈当即心下了然了。
“幺娃莫哭莫哭,不就是一块红印子嘛,去看看医生就好了,走走,我们去看医生。”
二
戛子木木地看着手上厚厚一沓的来自数家医院的检查报告单,脸色白得吓人。她的耳中却不断回响着方才医生的话——“你们孩子这个,倒像是胎记,我们却没有条件治疗的。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们,别家也没有条件。技术还没有发展到那种程度,所以可以说你们孩子这个几乎是没有治愈可能的,你们最好不要抱有期望了。”
没有治愈可能,戛子想笑,却只能僵僵地牵牵嘴角。
这时,妈妈从又一家医院行色匆匆地出来了,与旁边被召唤来的爸爸对视一眼,又摇了摇头,脸上很是不好看。而她手上也拿着一沓报告单。爸爸一向不善言辞,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抿紧了唇。
戛子突然小声呢喃:“如果我毁容了,你们还爱我吗?”也不知她是对谁说,头也不抬,就像是自言自语。
爸爸却紧接着激动地吼道:“净胡说!小没良心的!哪有做父母的嫌弃自己娃娃的哦!”直吼得把哪锅底似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又说,“管得你变成了啥样子,爸爸妈妈都是最爱你的。不要多想,我们要振作起来,点点小坎坷哪门打得倒我们的宝贝儿戛子呢?是不是?”
妈妈也在一旁应和着。
爸爸又说:“咱家里头又不是花不起那个钱。只要有技术,我们就去。拼上我这张老脸也要给幺幺把这事情搞定!”
妈妈也渐渐舒展开了眉头,俯下身子,细细看看戛子脸颊上的狰狞印记,却紧接着用唇在其上盖上了几个吻,道:“这印子咋了,妈妈还就喜欢呢!”
爸爸瞅瞅戛子脸上的吻痕,“哈哈”大笑一声,挤眉弄眼地搞怪起来:“幺幺,笑一个,笑一个蛮!笑——”
戛子突然觉得眼眶有点儿热,但终于是强咧出了一个算不得好看的笑。
爸爸却扬声朗笑道:“哈哈,幺幺笑唠笑唠!”
戛子望望爸爸,又望望妈妈,心里总算是有了几份踏实。
三
戛子还是决定去学校了。
为了爸爸妈妈。她如是想。
但是她还是系上了一条又长又厚的围巾,将小脸遮了个严严实实。戛子知道,她不得不去面对这荒诞的事儿,可是仍然忐忑不安得很。若是老师同学们问起怎么办?若是他们发现了会不会嘲笑我?小丫和豆豆会不会再也不理我了?……戛子越想越担心,人在教室外徘徊逡巡了几个来回,终究还是给自己打了打气,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还好现在天儿正冷,我戴个围巾倒也不显得奇怪。戛子见这一路风平浪静庆幸地想道。可那颗小心脏总那么提着,死也放不下去。
好容易挨到了老师来了,大家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老师身上。可这时候,老师却清了清嗓子,道:“在今天开始上课前,我要非常难过地告诉大家,戛子同学因为某些缘故,脸上受了伤,大家要多多关心爱护同学。能帮忙的尽量去帮!好了,上课!”
戛子窘迫极了,心说,完啦完啦,这下子全完啦!可是,班里的气氛却很严肃,没有幸灾乐祸,没有落井下石,戛子只在他们的不时投来的眼神里读出了浓浓的担忧与关心。
待到下课老师离开后,不知怎地,戛子鬼使神差地便走到了讲台上。她先是向同学们鞠了一躬,而后缓缓取下了围巾。同学们倒吸了一口冷气,纷纷围了上来。他们或高或矮,或男或女,或黑或白,但是他们青春飞扬的脸上是一样的热情洋溢。有人问:“戛子你是怎么伤着的啊,还痛不痛?”;有人拍胸脯道:“戛子,你放心,谁敢拿这说事儿,我们妥妥帮你怼回去!”;有人语气恳切地说:“戛子你要是有啥要帮忙的,保管随叫随到”还有人……
四
吃饭时,戛子默默低着头,有些不敢看向对面。
因为,她似乎正面临着三庭会审呢。
“戛子,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对面的大小姐之一——小丫率先打破了平静。
豆豆接道:“就是,难不成我们还会嫌弃你不成?再狼狈的样子也不是没见过。”说完,她戳了戳戛子的脑门,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地说:“当初怎地说的?好姐妹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这脑子怎么想的,不把我们当兄弟了是也不是?”
小丫连忙扯了扯豆豆的袖口,叨叨着:“心平气和气沉丹田莫气莫气……”目光却是灼灼地逼问向了戛子。
戛子讪讪一笑,讷讷地道:“这不是怕把你们吓着吗?”
豆豆默了默,叹息一声,道:“也罢,咱换谁都差不离。”
小丫眉毛一挑,而后笑说着:“讲真,我觉得戛戛的这印子还挺有美感。”
戛子与豆豆两个闻言齐齐望着她,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小丫又笑了声,道:“我给你们说,有好多好多漂亮的动漫人物脸上都有这样那样的印记,特别帅而且还很有个性,可神秘了。戛子,我给你说,这是老天眷顾你呢!”
豆豆听罢,又细细打量了几遍戛子,说道:“还真是,这印记倒像是老天爷的吻痕呢!”说完,豆豆伸手摸了摸那块儿“吻痕”,轻轻的,柔柔的。
戛子凝视着豆豆黑曜石般明亮纯净的眼,那眼里仿佛有着最真的善,轻轻的,柔柔的。戛子如沐春风,想起来妈妈在上面印的那几个吻,也是这般轻轻的,柔柔的。
戛子不由自主地笑了,轻声念道:“对,吻痕。”
五
戛子的爸爸妈妈有好些“关系”,但是,戛子不曾在乎过,甚至,还有些不齿。
可是今天,妈妈突然很兴奋地告诉戛子:“宝宝,你舅舅有个同学,估计你也不认识,但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戛子不解,疑惑地望着妈妈。
妈妈兀自手舞足蹈着,故作神秘,贴着戛子道:“你猜猜看!”
戛子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有些雀跃地小声问:“难道……”
妈妈把手儿一拍,笑道:“对啦!你那叔叔是个医学专业的博士,一听你舅舅说了你的事,就请自己的导师率着他的一班子人马针对你的情况专项研究,然后,这事儿,就成了!”
一个月后,市中心医院。
看着自己病床前围着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爸爸妈妈,豆豆小丫,还有从小到大的玩伴同学,戛子心里烫烫的,甜酥酥的。他们脸上挂着最好看的笑,嘴里说着最动听的祝福的话,眼里闪烁着最迷人的光泽。
戛子的病床就要被推进手术室了,可是戛子一点儿也不紧张。
戛子真心觉得,再没有比现在更快乐的时候了。这“吻痕”不除去又如何呢?我在乎的人都是爱我的,爱我的人自然不会在乎的。你看,他们是多好的人啊,他们都在祝福我呢。戛子这样想着。
她又想起来了小时候爸爸妈妈手把手地教自己写字,教自己下棋打羽毛球,循循善诱;想起来自己一有什么磕磕碰碰,爸爸妈妈的紧张心疼;想起来和同学的朝夕以对,其乐融融;想起来和豆豆小丫许下的地老天荒;想起来他们的嬉笑怒骂,想起来他们的打趣调侃,想起来……
是什么时候,自己将爸妈对自己学习的操心看作是为了他们自己的面子了呢?是什么时候,自己对爸爸妈妈细致入微的关心视而不见了呢?是什么时候,自己紧闭了心门,锁住别人,也锁住了自己?是什么时候,自己质疑起来身边所有人的真心,用一颗冷硬的心去看世间百态?是什么时候……
戛子心想,这“吻痕”真好。老天可真是眷顾我,让我晓得,原来,自己是被爱着,被关心着的;让我晓得,总有那么一群人,可以成为我心灵的避风港,让我不再独行。
手术室的门越来越近,戛子回望了那些守候着的人们一眼,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
戛子心说,你们,放心吧。
有你们在,我无所畏惧;有你们在,我所向披靡。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