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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舅舅，是个瞎子。
在我的记忆中，好像从小对于外婆家印象就很模糊，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不知道的存在。小的时候，听小伙伴们讲起外婆舅舅家里的那些开心事或者说外婆外公对他们有多疼爱时，自己是一脸的茫然。因为，自己从来都没有享受过那种疼爱，也因为这样，自己小的时候对那些有外婆疼爱的小伙伴们羡慕得很，而我，却根本不知道外婆家在何方。
直到上了小学三年级了吧，那年冬天，我问母亲，“妈，我有外婆跟舅舅没？同学们都有外婆外公，还有舅舅，说他们舅舅对他们好好。”
母亲叹口气，脸上有过一种无言的伤感，“你外婆外公在你出生之前就去世了，你哥才见过几次呢，至于你舅舅……” ，停顿了一会，母亲才轻轻说，“我们也是好多年没有回去看过他们了，今年过年就去给他们拜个年吧。”
“那就是我还是有舅舅的咯，是不是？”听到正月份要去给舅舅拜年，我心里也高兴得很，傻傻地问道，完全没有看到母亲脸上的伤感与无奈，想着别的小伙伴那种来自舅舅的疼爱，心底里也升起一种温馨的幻想。
“傻孩子，你当然有舅舅了，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只是你太小，当然不记得了。这几年家里太困难了，拜年的事都是你父亲去走一趟，平常没事妈妈也没有带你回去。”
“哦哦。”我傻傻地嗯两声，心里面还在憧憬着去舅舅家的喜悦。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年底，母亲也在忙着那些拜年的事了。因为要去舅舅家拜年，在过年前，母亲特意给我做了一身新衣服。
忙碌了好几天，当家里的事情整理得差不多以后，在那年的正月初六，我跟着母亲回到了她阔别多年的舅舅家。于是，在那个小山村里，在那间古老的小木屋里前，我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舅舅。只是，当看到好个瘦小的老人时，自己却怎么也叫不出来了。
我的舅舅，竟然是个瞎子！？
瘦瘦的身子，背微微驮着，穿着一件黑色的旧布青衣，看不到黑眼珠的两个眼睛紧闭着，眼眶深深地凹陷在那瘦小的脸盘上。因长期不见太阳，那张脸也是苍白苍白的，没一点血色。再配着着花白的头发，裹在宽大的黑衣服里的身子，我突然感到有各莫名的害怕。当母亲让我叫舅舅时，我怎么也叫不出来。
“是小峰吧？”舅舅听到我的声音，张开嘴笑笑，用手翻了翻身上的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元钞票，颤微微地摸索着递给我，“好多年没看到你了，长高了没有啊？来，舅舅给你红包。”
而我被舅舅的样了给吓着了，躲在母亲身后，任凭母亲怎么叫我也不肯出来。
舅舅拿着钱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最后无奈地笑了笑，把那五元钱塞在母亲手上，说：“大过年的，拿去给孩子买几颗糖吃吧！你也好多年没有回来了，这次回来后就带着小峰在这里多住几天。”说完，颤微微地慢慢地摸索着往他那个小房间里走去，我躲在母亲身后探出个头，紧张又好奇地看着。
“哥……”母亲在舅舅身后叫了一声，手上拿着那五块钱，脸上有种伤感，眼眶也有点发红，不过，毕竟是正月里，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2.
其实，舅舅家条件比我们家好多了。
一栋古老的木屋，中间是堂屋，两边是两间房间跟客厅，这是正屋。正屋两旁又新建了两栋横屋，再加上屋前一块宽大的院子，屋后是猪栏厕所什么的，整个房子占地面积有个好几百平方吧。比起我们家就一间厨房加两个房间，仅有的一间堂屋还是跟一个外姓的兄弟共用的，舅舅家那条件不知道好了多少。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的青山绿水，听着屋前溪水淙淙流过，感觉舅舅家的日子过得还挺惬意的。
听说，我的外公，解放前还是富农，家里田丰粮足，是这个小山村的地主。可能也是命运多坎坷吧，外公跟外婆生了好几个孩子，可是因为是闭塞的小山村，又处在解放前的生活状态，几个娃都没有带大就夭折了，最后只剩下我母亲跟舅舅两个。偏偏舅舅在他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因那时的医疗条件太差，医治不及时，最后终究烧坏了眼睛，成了瞎子。
儿子成了瞎子，这对外公外婆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但好歹家底富足，吃穿不愁。在舅舅十二岁那年，外公又收养了邻村的一位因生活贫困无法生活下去的女孩做女儿，预备养大了给儿子做媳妇，也相当于是个童养媳。毕竟，儿子的眼睛已经无法医治，只能一辈子生活在黑暗里，早早的给他寻个媳妇也算是一个好的办法。于是，那年，才十二岁的舅舅就是有他的媳妇，也就是我的舅妈，一个长相清秀瘦瘦的小女孩。
我不知道舅舅舅妈是怎么一起相依偎走过一生的。毕竟，舅妈长相漂亮，年轻时也是村花的存在，从她现在的样子跟我表哥帅气的长相就可以看出。一位漂亮的姑娘守着一位瞎眼身材瘦小的男子，长大后的舅妈又怎能甘心就这样生活一辈子？听说，舅妈在她二十多岁的时候曾跑回去她邻村老家，但毕竟那时候的民风无法违背，外公家十年来的养育之恩也无法抛弃，或许也还有几分对舅舅的可怜与心疼之意，回到老家住了一个星期后，在老家村邻亲友的劝说下，舅妈最终还是又回到了舅舅身边。后来又跟舅舅生了个儿子女儿，外公外婆传宗接代的心愿终得以实现，看着乖巧听话可爱的孙子，想着舅舅一生的孤苦，外公遂给表哥取名为耀明，暗含了光宗耀袓，并给舅舅带来光明之意。
有了孩子的牵挂，舅妈跟舅舅就这样磕磕绊绊一路走了过来。还好，外公家家境殷实，舅舅舅妈的婚姻虽然不算幸福，但至少也没有那种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局面。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能吃饱饭，穿得暖，就是许多家庭遥不可及的梦想了，至于其他的又还能计较那么多呢？
只是，好景不长，时代的发展，历史的变迁，岁月的车轮滚滚向前，随着新中国的成立，中华大地迎来了一个全新的局面。外婆家那个小山村自然也有了巨大的变迁，外公的家境一夕之间也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变，家里的那些田地山林被国家收了回去，外公做为地主的身份在解放斗争中更少不了有些批斗与折磨，只是舅舅因为眼瞎，反而因此躲过了一劫。最后村上也还是考虑到舅舅眼睛的问题对外公一家做了些比较宽厚的处理，除了收回多余的田地外，那栋老屋还是留给了外公，舅舅仍可以在熟悉的房间里自由来去。
随着人民公社的建立，也为了解决温饱问题，全国人民掀起了一股大干兴国的工农活动，各地农村都在兴修水利，大力开荒，勤劳致富的口号在农村房子的墙上随处可见。舅舅因为是瞎子，自然不能参与到劳动中去，舅母是个妇女，家里又还有眼瞎的丈夫要照顾，两个孩子又小，外公外婆年纪又大，所以当时村上也还是给与了许多特殊的照顾。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月里，眼瞎的丈夫，年迈的老人，幼小的孩子，舅舅你一家的日子过得也如风中之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
黑暗终会过去，黎明必将到来。到了七几年，全国实行农业生产土地改革，后面又实行包田到户责任制的划分，给中国农村带来了一个崭新的局面。这时候，我表哥表姐已经长大成人，表哥长相帅气，聪明能干，曾一度被选为那个小山村的村领导，舅舅一家的生活终于有了盼头。
只是此时，外公外婆已经年事已高，在那七七跟七八年的冬月里，两位老人相继离开了人世。这时，表哥也已经成家，并生下了他们的大儿子，外公外婆期盼家业兴旺的愿望终于得已实现。
3.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山上的树叶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小溪里的水也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小山村的岁月一天天流走，不知不觉，时间又过去了好多年。
因自己家人口较多，家境也比较困难，加上自己学业比较繁重，母亲的身体又不怎么好，一到冬天咳嗽得厉害，所以也不怎么出门，从那年去了趟舅舅家以后就再也没去过了，每年正月拜年都是父亲去走一趟。
偶尔，父亲拜完年回来跟我们说，“舅舅舅妈想让你们去看看他们，毕竟年纪老了，也越来越看重这份亲情了。其实，舅舅舅妈还是挺疼你们的，只是他眼睛看不见，那份疼爱也只能埋藏在心底。”
我听着，想到那个青衣布衫的老人，心里涌出一种淡淡的伤感。但可能从小走得不那么勤，那种对亲情的牵挂也不是那么浓，所以那缕伤感也转瞬即逝，并没有持续多久。不过，后来每年正月份时，我跟哥哥还是会听父亲的话，会去一趟舅舅家，看看那方青山绿水，还有年老的舅舅舅妈。只是多年来，舅舅一直都是那身青布衣打扮，听到我跟哥哥的声音也高兴得很，咧嘴笑着，不善交际的他偶尔也会问问我们学业情况。看着舅舅空空的眼睛，有时，我突然会想，舅舅一辈子都是生活在黑暗世界里，如果能给他一天的光明，他会怎样呢？而在舅舅那苦涩的笑颜里，是否习惯了那个黑暗的世界？对外面光明又有没有一种渴望？
只是，这个想法我只能埋在心底，我们无法走进舅舅的世界，更不能去询问他这些问题。
一转眼，时间又过去了好几年，到了2000年，我也走出了学校，开始了外面漂泊的生活。因为春节回家假期比较短，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舅舅家探望他老人家了，童年的旧事，舅舅家那个小山村离自己也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
到了2005年初冬，自己还在深圳的时候，家里打电话过来，说舅舅去世了，要我回家送他老人家一程。听到消息，我心里涌出一种深深的伤感，眼泪也止不住流了下来，那个曾经给过自己红包的舅舅，那个眼睛瞎了一辈子的舅舅，那个在那间小木屋里转了一生的舅舅，现在终于走完了他苦难的人生，对于他老人家而言，不知道这是一种解脱还是一种劫难？
舅舅的葬礼是按农村习俗安排的，也不算很隆重，从去世到出殡只有四天三夜的道场，等我赶回家时，舅舅已经入棺，而我，最终还是没有见到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舅妈已经哭得不成样了，表哥表姐也是红肿着双眼，连日来的吊孝、守灵让原本瘦瘦的表哥更加清瘦了。虽然，舅舅在世时因眼睛不便的原因给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也带来好大的不便，但老人一旦离去，那种生离死别的哀痛还是让人心痛难言。
跪在灵前，我看着舅舅的遗照，仍是那件熟悉的青布衣衫，仍是那张瘦瘦的脸，仍是那个亲切的笑容。只是，为了不让舅舅在另一个世界还是无法睁眼，舅舅的遗照表哥去照相馆运用P图技术，让舅舅的两个眼睛睁开了。照片中，舅舅那眼睛炯炯有神，眼神清澈，满是慈祥，就地样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有疼爱，也有欣慰。看着照片里舅舅那深邃的眼神，我也有一种欣慰，但更多的还是一种深深的遗憾。不过我想，这应该是舅舅该有的样子吧！
突然想起那句诗歌，黑暗给了我一双眼睛，我将用它寻找光明。我的舅舅，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之中，假如给他一天光明，那他又有该多高兴呢？他对身边的亲友又会有多疼爱呢？只是现在，舅舅已经远去，身在天堂的他应该可以俯首看着万丈红尘，回忆人间的点点滴滴了吧！
舅舅，愿你在天堂一切安好！
――2024.9.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