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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司食堂的午饭很难吃,没吃几口,苏沉就带着愤意把剩下的饭菜倒了个干净,将碗筷往专门放置处一扔,“嘭嘭”“啪啪”的响声便把她送出了食堂的大门。
没有阳光,阴沉沉的天笼罩在苏沉的头顶之上,灰白的云在空中飘来荡去。十月底的天气,时而凉飕飕,时而暖洋洋——今天正值“暖洋洋”——苏沉套一件宽大的衬衫,再来一条短裤,就足够应付这天儿了。
苏沉的脚步停在熟悉的那条小巷子的台阶上。巷子的一边是一条长长的三米高的围墙,围墙后坐落着建成没几年的小学校园,读书声混杂在一块,成了巨大的噪音;另一边是仅仅六层楼高的安置房,苏沉就住在最里面一套房的二楼。公司距离住处很近,她习惯于在吃完午饭后回去睡上半个多小时的午觉,再半死不活地去继续上班。以往她总是目光直视前方,走出“别人完全不敢靠近”的步伐,今天兴许是因为本来心情不太好,又碰着难吃的饭菜,心思涣散,目光也跟着涣散了。
一只完全在状况之外的小老鼠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老鼠头还在小洞里,窸窸窣窣一番,不知道究竟在干嘛,紧接着前爪也跟着进了小洞,圆滚滚的屁股朝天,后爪轻轻扒拉水泥地。苏沉觉得好玩,如果这是只家养的小仓鼠,她一定会忍不住上手去摸,可这是一只老鼠,脏得很,她就只敢试探性地用鞋子去轻踹老鼠肉乎乎的屁股。兴许是怕小老鼠突然回头给她裸露的脚踝一爪子,她的动作透出明显的“小心翼翼”——第一下踹在空气上,第二下才浅浅擦过老鼠的屁股。老鼠头终于从洞里抽出来,用充满疑惑的眼睛瞅了几眼苏沉,又默默地钻了回去。苏沉心想:现在的老鼠胆子这么大的吗?完全没拿我当回事儿……她于是稍微加点力给了它一脚,小老鼠一下子重心不稳,即使后脚倔强地撑在洞口边,但不过两秒,它就整个掉进了洞里头。
苏沉毫不愧疚,下水道原本就是老鼠的美好家园,兴许它刚才就是在纠结要不要下去呢,她不过帮它快速做出决定罢了。
苏沉悠悠然飘回房间里。看了眼时间,要比平常回来的时候晚了将近十分钟,她白眼一翻,恨不得倒头就睡,可越是急着睡,越睡不着,空洞洞的双眼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小学生上课的声音穿透窗帘,只往她耳朵里钻——今天天热,苏沉本想跟往常一样,开窗透透气,可今天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再感受到任何喧哗了,她快速拉上窗户,再把窗帘一抽,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苏沉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脑袋昏昏沉沉,梦境渐渐将现实覆盖。不知是不是因为躁郁不安的心情,她不过才睡了二十多分钟的午觉,却做了一个非常长的梦,且梦境变幻多端,睁开眼时,她有几分钟的愣神,分不清自己是否回到了现实,同样也是这几分钟的时间,她已经把梦的内容忘得差不多了。很多细节都被模糊掉,像打上了马赛克,或是像高度近视者摘下眼镜后看到的场景那样,朦朦胧胧一片。她只大概记得,这不能算是什么好梦。
流了点汗,她去浴室用洗脸巾沾水随意擦了几下汗水,再冲把脸,就抓上钥匙出门了。
围墙内的校园这会安静了许多,能从拉开的窗帘的大间隙里看到正在奋笔疾书的学生们。苏沉突然摇了摇头,小学对她来说太久远了,但是依稀还能记住一点曾经的场景,然而她想起来的更多的是初高中时候的她——同样端坐在课桌前很认真地学习,且拥有远大理想的她——如今她只想多赚点钱,然后争取尽早成为一条乐呵呵的咸鱼。
天气有转凉的趋势了,昼夜温差就是大。苏沉忘了带一件外套,不过也无所谓,反正离得够近。小巷里的风两面夹击,苏沉缩着身子钻了出去,她忽而又想起那只被她一脚踹进洞里头的小老鼠,怎么想都觉得此时的自己跟它有点像。
公司的大楼很快就映入眼帘。苏沉的心还飘荡在住处的床上,身子却不得不塞进工位里。
很希望一切就此画上句点,她在霎那间成了一个个碎片,碎片越来越多、越来越透明……最后它们汇聚在半空中的某一处,又幻化成一堆泡沫,于空气中分解,成为一片虚无。
二
像做梦一般。
这家公司怎么也算不上大,但确实也不是小作坊,自从毕业后来到这里,满打满算,苏沉也待了两年多了。原本的她还算比较有雄心壮志,安排了不少毕业之后的“备考计划”,可一工作,她就发现自己一回去只想往床上一躺,抱着手机狂欢,任何知识都入不得眼,于是,所有的考试都被一再搁置,直到现在,她几乎忘记考试是个什么东西。
——当她收到自己被裁掉的通知时,她才猛然想起大大小小的考试来。
苏沉已经离开那家公司一周有余,不过租的房子还没到期,暂且就还先住着。事实上,她到现在还是恍恍惚惚的,的确,当下的就业环境十分艰巨,公司裁员的情况也十分普遍,可她从来只当“戏”看看而已,没曾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好了,她想,现在她也成了“戏中人”之一。
从毕业之后,她就留在了大学所在的城市里,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第三年还没迎来,她觉得有很大的可能性,她在这座城市迎不来毕业后的第三年了。但是内心总还有所期待——或许过几天就能找到新工作了呢?倘若距离现在的住处比较远,换个地儿租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她广撒网,勤捕捞,然而撒出去的网没能捕到哪怕一条小鱼,倒是网外有不少兴许觉得生活实在了无生趣的鱼儿们主动游到了她手里,可惜不是她想要的,她看也不看一眼,直接给扔回水里去。
几天复几天……两周过去了……她的房租没几天也就要到期了,左右寻思了半天,最终她还是决定收拾行李,回自己的家。
住了两年多的房间,看着虽小,且东西似乎不多的样子,一收拾却能收拾出几大纸箱子,其中不包括大小不一的已经塞得满满当当了的三个行李箱。除了一个装着比较贵重的譬如证书一类物品的小行李箱之外,其他全部以快递的方式寄回家去。选的“顺丰”,不出意外的话,她到家的时候,她的行李会去迎接她。
似乎很久没来过动车站了。原本那家公司频繁加班,虽然有加班费,但加班多少还是带着“强制”的意味——不是干不完一天的工作,是安排的工作根本不是一天能干完的,不过每月的薪酬确实不错,她就是因而才在那儿苦苦支撑的。很久没回家,除过年外,其余节假日大多用来补觉,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踏上回家的旅程,也不想和任何这座城市之外的朋友约会,除非他们过来找她。所以——的的确确是很久没有来过动车站了。
原本熟悉的地方已经被陌生的色彩层层覆盖,她仿佛变成了曾经第一次坐动车的自己,谨慎的步伐落在动车站的干净的瓷砖上,迷茫的眼神飘来飘去,总没有一个着落点。今天天气格外寒冷,苏沉觉得这是她活了这么多年以来碰到的最冷的一天,呼啸的寒风打在脸上、身上,即使带着毛绒绒的针织帽,把耳朵都塞了进去,冬天专用口罩就差没把眼睛一起包住,肥大的棉袄包裹得她像一个滚圆的皮球,雪地靴里的棉还是加厚的,拉着行李箱的左手和握着手机的右手也都套着绒毛多得往外钻的棉手套,她依旧不时地抖一抖,这种“颤抖”在她站在等待动车到来的站台上时尤为明显。站台上有不少人,不同的地标后都有队伍,长短不一,所有人都沉默着,身子包裹得跟她一样臃肿,脸也都被口罩遮挡住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任何表情,生生营造出庄严肃穆的气氛,苏沉突然觉得这场景充满了年代感。
动车上暖和了不少,苏沉坐在大红色柔软的座椅上,看向车窗外飞过去的一个又一个景致,凋零的树木也好,苍凉的大山也罢,全都在她还来不及仔细看上几眼,就急匆匆地跑走了。苏沉越发觉着毫无意义,轻轻叹了口气,用腿支住行李箱,双手抱胸,口罩拉过眼睛,闭目养神。
她睡着了,且睡得很沉。醒来时车窗外已是黑乎乎的一片,朦胧的月光漫过枝头,动车穿梭其中,莫名给她一种浪漫之感,她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想把这种“浪漫”留下些许,可无论如何拍摄,也拍不出眼睛所看到万分之一美,她兴致缺缺地收起了手机,期间曾看了眼时间,晚上八点半——原来也没睡多久嘛,再睡一会吧。
依稀听到播报声,是熟悉的地名,在进入梦乡之前,她感到自己离家越来越近了,内心生出丝丝怪异的情绪来,很难去阐明那些情绪具体是什么,之所以产生又是为什么,总之——她带着一切的情绪与疑惑,深深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依旧黑漆漆的,她设的闹钟还没响,抬眼看了看站点,只剩两站了。她揉了揉还未清醒过来的双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把帽子、口罩戴好,稍微整理了身上的衣服之后,静静地坐等动车到站。
深更半夜,更加森冷,风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直直穿过所有衣物,扎在皮肤上,怎样身上都冰冷得可怜,像一具行走的尸体。
苏沉还需要到指定地点乘坐大巴回家,大巴还需要坐上个把小时。她饿了,在大巴车上一会吃点补充能量的小零食,一会喝几口可乐,也不敢多喝,因为没地儿上厕所,期间她还用几颗糖堵住了一个嗷嗷大哭的胖小孩的嘴。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终于下了大巴车。大冬天的,她的爸爸已经在大巴车的终点站等着她了——一只脚踩在电动车上,另一只撑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一只手紧紧插进棉外套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捏些手机,没有戴手套,靠近点儿,手上的茧子能看得一清二楚;头上也没戴帽子,幸好还知道戴上口罩,不至于让风把整张脸都冻僵。见到苏沉的时候,他的眉眼肉眼可见地弯曲,眼角的鱼尾纹层层叠叠。他说:“阿宝,你到了。”苏沉以前总觉得“阿宝”听起来腻得很,尤其在她成年之后,然而现在听起来却分外舒服,仿佛她从那座城市匆匆赶回来,只为了这声腻歪的“阿宝”。
苏沉也笑了,放开行李箱,伸手抱住了许久不见的爸爸。这个拥抱使油然而生的暖意在她的胸腔荡开,身子一下子暖和了起来,好像冬天悄悄过去了,春天突如其来。
回家备考也好,重新找工作也好,她在外漂泊了许久的孤独的灵魂,回到家之后终于得以安定了下来。
抽象的虚无越来越具体化,不计其数的泡沫从四面八方扑来,渐渐凝结成实实在在的透明的物体,如同一块不规则的冰,摸起来却是温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