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错过了就错过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有些人兜兜转转,再回首,一切恍如隔世,却仍在原地停留。
风眠这晚连续做了三重梦:
第一梦境。那是在一片长满金黄的麦穗的农田里,几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在其中追逐嬉闹。秋旻澄澈如水,像一望无际的海洋。有几只乌色的小船在海面航行,仔细看,那小船越来越大,变成了急速运动的邮轮——是一群向南迁徙的燕子,还有其他不知名的鸟儿混入它们的人字形队伍。雀儿啄食麦穗,家鸡啄食虫子,还有兔子奔跑往来,也不知道它们在追什么。总之,这里的一切美得像一幅写实的油画,而其他的都是陪衬,几个追逐嬉闹的孩子才是主角。他们有的比麦子高一些,有的比麦子矮一些,风一吹,都露出了头。“天羽呢?怎么不见天羽?”孩子们四处寻找天羽,“刚刚还在旁边嘞。”一个个子较其他孩子略高的女生说:“他躲着不见我们,那我们就去别的地方玩吧,让他自己躲在这里躲到天黑。”其他孩子纷纷说行。很快,周围安静了下来,燕子早已经向南飞到看不见的距离,雀儿、家鸡、兔子也都吃饱玩够离开了。风也渐渐偃息,麦子又重新挺直了腰板。“真的走了?”一个头上顶着鸡窝似的乱糟糟头发的男孩站了起来,他在挺直的麦子地里也能露出半个头。“玩砸了。”他鼻涕腾腾的,用手一抹,毫不讲究卫生的随便蹭在什么地方。“嘿!”那个高个子女生从他身后吓了他一跳,“怎么,吓得哭鼻子了?”男孩一脸不屑地说:“我这是鼻炎,天生的,一到地里就鼻涕流个不止。讲真,风眠姐,我就不信你们真的肯舍我而去。”风眠笑道:“那你可是猜错了,他们真的走了,只有我在这里等你出现。”天羽一脸生气地说:“他们这么不讲义气,丢下我自己跑了?”“或许是你太高估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地位了。”“我哪里高估了,你这不是在等我?”“也就我肯等你罢了。”天羽犟嘴道:“村里的老人都说你是我媳妇儿,是不是因为这个你才这么关心我?”风眠脸涨得通红。天羽见状,一脸坏笑地说:“没事儿,回头等着我娶你。不过,在此之前你可不能着急,别总拿我当你丈夫似的,总想着教育我。”风眠骂道:“你是不是又犯混,信不信我告诉达叔?”天羽不搭理她,于是她拎着天羽的衣领把他拽走了,消失在这片金黄的麦田的尽头。
第二梦境。在一间破破烂烂的老屋子里,屋子的一半堆着成捆的棒子桔和柴火,另一半有一些老旧的家具什么的。老屋的门很大,但损毁的已经惨不忍睹,只能防君子不防小人而已。老屋的窗,玻璃断开一道道裂痕,其中一块玻璃还掉了个角,看上去会被凛冬的狂风一吹而碎成渣屑。一缕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像一道手电筒的光,正照在屋子两部分之间,充当了平分线。随着时间推移,阳光偏斜,只能够照到棒子桔和柴火了。“呜呜呜......”——有一个柔软而又悲戚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像是一个女孩的哭声。“呜呜呜......”这哭声持续了很久——究竟是谁在哭泣?“咣——”那破烂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是天羽。更多阳光从敞开的门处涌进屋内。有一个身穿天蓝色连衣裙的小姑娘蜷缩在屋子一角,正呜咽啜泣。天羽小心翼翼地走到女孩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女孩没反应。天羽小声地问:“风眠姐,你还好吧?”她还是没反应。“风眠姐,有什么问题你说出来就好了,憋在心里不发泄,那会生病的。”风眠头也没回地吼道:“我不用你可怜,你给我走!”天羽没走,在她身后等了等,又说道:“风眠姐,哭不能解决问题,有什么问题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解决。”风眠刷地转过身,眼眶红红的,眼珠里充满血丝,脸已被泪水染花。“我再说一遍,你给我走。”见天羽不动,她开始捶打天羽,“你在这里有什么用?我跟你说了有什么用?问题不是我们可以解决的。”“但那起码可以让你好受些。”风眠又哭了,说:“我爸爸妈妈离婚了。我妈妈说我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他不要我们娘俩儿了。”天羽喟叹道:“我能理解你,我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我也很难过,虽然我那时候很小。我妈妈说她是为了她的理想才离开的我们爷俩儿,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也没有用,我又没有什么办法解决。哭天抹泪?那无济于事,倒不如笑迎未来。听我说,既然褚伯伯和宋姨选择分开,那说明他们认为分开是在结束过去痛苦的生活。若按照你的心意,依旧让他们生活在一起,那岂不是让他们的痛苦延续下去了吗?”“可是我失去了父亲。”“尽管他们离婚之后不再是夫妻,但你的父亲依然是你的父亲啊。”风眠压了压泪水,说:“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我始终控制不了我自己,整整一个下午了,泪水就是哭不尽。”天羽点了点头,说:“我能理解。”“我父亲,他......他毕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他离开了,我哪能不难过?”天羽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说:“别灰心,这不是还有我吗。”风眠一时间哭笑不得:“男人都是猪脑袋。我算是想明白了,男人根本靠不住,说抛弃我们女人就抛弃我们女人,你也一样。我以后才不要结婚,对,就做个女强人,男人爱咋地咋地,不依赖他们,我自己管好我自己就行了。对了,你以后别再说我是你媳妇儿了,我要单身一辈子,你去找别的女孩做你媳妇吧。”天羽也笑了,连声附和:“好好好。”风眠沉默片刻,笑容又消失不见了。“天羽。”“嗯?”“如果我不会嫁给你,你还会对我好吗?还会听我的话吗?”天羽想了想。风眠急了:“这个问题还用得着想吗?”天羽叹了口气:“唉——这说明我认真考虑了。”“那考虑得怎么样?”“我肯定对你好啦,谁叫你对我这么好。”“那还听我的话吗?”“你猜。”“不听话怎么对我好。”“不听话也能对你好。”“你证明一下,怎么会既不听我的话又对我好呢?”天羽注视着风眠的眼睛,直盯得她发毛。“喂喂,你盯着我看什么,我眼里又没有钱?”天羽冷不防地向前一探,手臂向外一搂,把风眠一把搂了过来,给了她一个吻。风眠下意识朝他蹬了一脚,借力把他推开,然后讶然地说:“你......你下流。”天羽捂着被蹬得剧痛的肚子,还露出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样子,说:“你叫我证明的。你说,证明了没有?”风眠擦擦嘴,泪止住了。“你不说我就再次证明了啊。”“去去去,再提这件事我就急了。”风眠把他一搡,“走,回家。”走出这间破旧的老屋,连夕阳都已被名隐山掩去了。
第三梦境。还是在那间老屋。屋外的阳光充沛到让人睁不开眼,屋子里却是压抑的阴森森的暗。死寂,死寂的令人不寒而栗。一个嘶哑的声音蓦地从屋内阴暗的界域迸发而出,把死寂的充满阳光的蔚蓝的长空划开一道伤口。“啊——不要,不要,我说了不要。绝对不可以——”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喊叫声。是谁?是褚风眠。她为什么喊叫?只见阴暗的界域里,五六个男人——或者更多——正把她按在老屋那露出泥土的地上,粗暴地侵犯着她。开始以一种尚且收敛的动作,越到后来便越无礼,便越残暴。她疯也似的挣扎、求救、祈祷。但是,越是反抗这群犯罪者的暴行,越是会被他们施以暴力的对待。她被其中某个混账的汉子狠狠抽了巴掌,然后在她身上拳打脚踢。之后,他们开始侵犯了她。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的心理像行驶在高速公路的汽车的车轱辘般飞速变化着,由羞转厌,由厌转怒,由怒转恨,最终变得生无可恋,死掉的心都有。她的身体,乃至她的灵魂,无一不在被人侵犯。一个女孩最宝贵的东西难道不就是这些吗?失去了这些,以后的一切都将失去光彩。她变成了一根任人伐斫的木头,连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她眼望透亮的窗口,觉得那光明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涯海角。终于,侵犯者在侵犯过后一一逃离了现场,只留下遍体鳞伤的她。阳光披在她身上作衣服。她的股间淌着流到内膝的血——甚至更多——躺在地上像被炸弹崩灼的死尸。她隐约听见了天羽的声音。“风眠姐......”她多么渴望天羽出现在她面前。可是,怎么能叫他看见自己这幅样子呢?她又渴望天羽永远不见自己。——要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该有多好!
这梦太令人痛苦了,简直要把自己撕成碎片。风眠在床上倏地坐了起来,看看被子里的自己,穿着一身厚厚的睡衣,身上满是汗水。有些头痛。她撑着脑袋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外面的天透着白到晃眼的光。
“一切都只是梦吗?”风眠在窗前凝神深思。
一切都不是梦啊!
自不待言,那日天羽和风眠从比慧镇回来后,风眠对天羽越发关心,天羽也有一种说不明的感觉,二人的关系开始变得若即若离。天羽月初的考试较上次分数更差,星月说帮他补习,被他谢绝了。但他并没有拒绝风眠的好意,这些日子一直和她在一起学习。或许成绩一般般的补习者更适合一般般的补习吧。几日下来,效果倒算不错,这次联考的成绩比上次好了许多。
天羽过度的发泄也得到了扼制。他被过度发泄所带来的伤害折磨得十分憔悴。因为整宿整宿的失眠,整日整日的打瞌睡,他已然分不清什么时间属于白天,什么时间属于夜晚了,反正该睡的时候睡不着,该醒的时候醒不来。他也因此陷入迷津,即便在筋疲力竭之时,他也总是习惯性地做些动作,俨然成为了一种怪癖的瘾。像是长期的贫血症患者?就是那个样子。再不制止,迟早会死在这种恶习上。于是,在他某一日蓦地觉醒之后,决心戒掉这个坏毛病。风眠便是他的“戒毒剂”。
说到风眠,天羽总也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她。他对风眠有一种依赖性,是把对沐清霖那渴望结合的喜欢转嫁到风眠身上变成的依赖。他真的喜欢风眠吗?他自己也拿不准。他不喜欢风眠吗?他也想要矢口否认。他只知道他对风眠是有感情的,那感情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曾存在,后来因为环境的改变而被遗忘,如今又偶然重新拾起。他可以说是喜欢风眠,这喜欢绝对高于普通朋友的喜欢,但肯定不是恋人间的喜欢。他能够确定风眠喜欢着他,至于喜欢的程度到了何种地步,他不敢细想。他试图给自己对风眠那不负责任的态度找寻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风眠喜欢我,所以我也喜欢她。只有这样,他和风眠在一起独处才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至于沐清霖,她始终占领着天羽心中最宝贵的一块“土地”。当然,对于天羽这种情深义重而又敏感脆弱的男生来说,想要把初次喜欢的对象完全忘记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只是不再那么执着地追求什么了,把那份感情化作心中最柔软处的一团“糯圆子”。这应该是于他最佳的结果了吧。
天羽赖在床上,紧闭双目,不舍得放自己从梦乡离开,可惜梦乡已经离他远去了。
他隐隐约约听见碧桃和风眠在床边交谈。
“风眠姐,我以前就听说,你和他是娃娃亲,这件事真的假的啊?”
“那只是当初大人们的玩笑话罢了。那是在天羽周岁的时候,祖父来给他过周岁,吃饭的时候和陆爷爷偶然谈到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一时酒醉兴起,就开了这么一个玩笑。你要知道,大人们最爱开自己家孩子的玩笑了。他们总以为那是对孩子爱的一种表现形式,殊不知,这些玩笑在孩子那里却往往变成一种负担。我俩就是被一批又一批大人起了哄,这才有我俩订了娃娃亲这么件谣言。”
“呵——我猜也是一件谣言,这都什么年代了,哪里还有娃娃亲这种封建迷信。不过,风眠姐,你的确是喜欢他的吧?”
“我的确挺喜欢天羽的,有时候真像个小朋友一样做些幼稚的事。我要是有个弟弟,一定要像他这样才有意思。”
“除此之外呢?你对他就没有别的喜欢?比如爱情?”
一时间房内鸦雀无声。
“咳,我开玩笑的。风眠姐,你别介意。”
“......”
天羽彼时想要偷偷睁开眼瞅瞅她们,刚眯出一道细缝,就看见风眠正俯在自己枕边支颐展颜。他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张开四肢打了个哈欠。
“瞧瞧,天羽被我们吵醒了。”
“风眠姐,你确定他不是装睡在偷听我们说话?”
“是吗?”风眠对着天羽莞尔一笑,“看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快叫他起床洗把脸吧。”
说罢,她们走出了天羽房间。
天羽坐在床上,生生压制着冲动不叫自己难堪。过了好一会,那家伙不再那么明显,他才赶忙去洗漱。碧桃在楼下都开始催促了。
天羽抹了把脸就下楼去吃饭。风眠教碧桃做了顿洋早餐,什么面包、肉排、牛奶都有。祖母夸碧桃厨艺不错,碧桃把功劳全部推给了风眠。风眠懂得是真多,在家务方面。并且她非常谦虚,被碧桃奉承后,她只是乐而不骄地微微一笑,全然将早餐的成功算作碧桃的天赋。天羽插嘴,说她们是在商业互吹,倒被碧桃嘲讽了好几句。
吃罢饭,风眠要拉天羽去比慧镇给碧桃买葡萄。
“不用那么惯着她,没必要特意再去给她买葡萄了。”
“那可不行,既然碧桃张口说想要吃葡萄,我们举手之劳的事,为什么不满足她呢?而且这些日子咱们学习那么紧,趁着今天休息,应该放松放松了。”
“外边冷,不想出去。”
“今天天气算不错啦。林奶奶说这一半天就会变天,今天不出去,赶回头就不方便外出了。”
“会变天吗?”
“林奶奶几十年的经验,她用鼻子闻都可以闻出来是会刮风还是会下雨,准没有问题。”
“那......去呗。”
天羽极不情愿地跟着风眠去了比慧镇。
到了商场的蔬果区,他看清楚标签上写着葡萄的一个冷冻柜,拿了一串看上去最大个的葡萄递给了售货员。他还留心问了一句:“是葡萄,容易剥皮的那种没错吧?”售货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看了看手里的一大串葡萄,点头说没有问题。
风眠没让售货员称重,而是换成了一嘟噜青绿色的葡萄。
“风眠姐,你拿提子换葡萄干什么?”
“这是葡萄。”
“开玩笑呢吧,怎么长得和提子似的?”
“它就长这样,挺好看的吧。”
“别中看不中吃。你瞧瞧我这一串葡萄,个个乒乓球似的那么大,再看你这一个个小椭圆形的,肯定不如我这个水足啊。”
“你那个大是大,可谁说越大就越好吃?我挑的这是玫瑰香葡萄,稀有品种,碧桃肯定喜欢吃。”
天羽还想说什么,可售货员已经称好重,把用塑料袋密封装好的葡萄搁在手推车里了。她还顺口夸了风眠两句:“您真是懂行。好多人都不识货,放着这样好吃的品种从来不买,只知道葡萄越大越圆越紫就越甜,但这种葡萄就是又小又扁又青又好吃。您回家洗洗,吃一遍准保您惦记着再来买它。可就是价格和它的味道一样,贵得很。平时来买的都是玫瑰香露公司的人,咱们这的人买它的确实少。”
风眠笑呵呵回了几句,然后叫上愣住神的天羽走了。
天羽想着回家,可风眠却不想回去。
“不回家做什么,葡萄已经买完了。”
“买葡萄只是捎带脚的事情而已。再去别处逛逛,好不容易有机会。”
“那你想买什么呢?”
“买点衣服,吃的,玩的,随便看看嘛,又没有说特别需要什么。”
天羽此刻觉得跟女生出门真的很烦。
风眠逛了一家又一家店,可始终挑不着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是这家服装店的衣服不禁穿,就是那家礼品店的物件太昂贵,反正总找得出毛病。天羽跟着她走得脚都酸了,却丝毫看不出风眠有一丁点儿累,到了后半晌,他再也跟不住了,就找了家书店进去读书了。
他开始读的是海子的《海子的诗》,后来越读越不耐烦,便改读了叶芝的《苇间风》。也只读了其中第一首诗,风眠说她看中一家店的衣服,硬是拖着他去了那边。
风眠从更衣间一出来就让天羽惊掉了下巴。她出门穿的是一身便利松快的运动服,而此刻却换成了一件非常修身的淡黄色连衣裙。裙子不长,将将过膝,裙摆是蕾丝边的;腰上掐的很紧,所以即便风眠不胖,凹凸有致的身材也被显现出来;衣领是和谐的小圆领,袖子是小半截泡泡袖。她还搭了一双半跟的革皮鞋子,也是淡黄色的。按理说,这属于夏装,这时节要穿它非得套上保暖丝袜,穿上长手套,并内搭防寒的衣物不可。但是,风眠没加上那些妨碍这衣服和鞋子的漂亮的东西,尽百分之百的努力让这一身装扮变成一百分。
天羽痴痴地看着她高挑的个子,那窈窕的身姿。他的眼睛定格住了,不自觉浮想联翩,想到祖母蒸的豆沙包,想到宋姨给的大柚子。饿了,他饿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馋的是想到的美食还是风眠的身体,总之馋得口水都要流到脚面上了。
风眠还在照着镜子来回端详,确是拿不定主意。
“天羽,你瞅瞅我这一身,怎么样?”
没听到天羽回话,她转过头去看天羽。只见他眼睛瞪得像一对铜铃般大,直勾勾盯向自己的胸口。一阵潮红刷地涨到她的脸上,她羞涩地把头又扭了回去。
一旁的店员最有眼力见,走近说道:“您穿上这一身最好看,合适极了。我看见有不少姑娘都相中这款连衣裙,可都穿不住,都觉得配不起它。您穿上可不同,反倒是相得益彰,本来就挺俊俏的模样,如今更美的比天仙儿还漂亮。再搭上这双皮鞋,简直没法儿形容了都。”
风眠扠扠腰,扥扥裙边,喃喃道:“可我总感觉它显得我胖,你看,小肚腩都凸出来了。”
店员咂咂嘴,忙作解释:“您这可不算胖,要是您算胖的话,那满大街都是胖子了。您这身材算是结实,个子高挑,身材匀称,前胸凸,后臀翘,模特儿的标准啊,又健康又有型,多令人羡慕!”她见风眠有些犹豫,又推波助澜,“您再瞧瞧跟您来的那小哥儿,自打您从更衣间出来,他的眼珠子就没转过,全关注在您身上了。他是您男朋友吧,看他都喜欢成这样了,您还有什么可挑的吗,女人穿衣服不就是为了让心爱的人更加关注自己吗。您就买下这身吧,连衣裙和鞋子一起买还能打八折。”
风眠又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了个仔细,换下衣服鞋子后又认认真真检查其有无开线开胶等各种问题,确认无误后,才狠下心交给店员打包。
结账时,天羽一撇间看见沐清霖在不远处的理发店理发,同行的还有庞娟子、祝秋立、邵毓文三人。这叫他顿时不自在起来,把头转到看不见她们的角度,样子别别扭扭的。
风眠满意的拎着衣服,挽起天羽的手臂,跟他说自己多么多么开心。可天羽只把头压得很低,低到仅仅让她看见而已。她以为天羽还沉浸在刚刚的痴迷之中,想到自己刚刚挺着的一对乳房被天羽直勾勾地看,脸上的红晕又泛起了。她问天羽有没有要买的东西。天羽想了想,只是到书店买了一本《柳永词》,并送给风眠一本《枕草子》。
回去的路上,风眠没放开天羽,手臂依然挽着他的手臂。天羽个子高,一米八几的大个;风眠个子也不矮,和他站在一起只差不到一个头。但被女生挽着手臂,天羽还是不自在,顺着她的步伐,身子总得稍微欠一些。身子一欠,胳膊被挽得更紧了,简直是夹在她的手臂和胸部之间。他忍不住低眉霎了两眼,那只是在写真集里见过的东西,这时候竟然紧紧挨到了。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心跳也传递到自己身上,仿佛把自己的心跳与她的心跳联系在了一起。呼吸,她的鼻翅儿扇出的热气让自己的胳膊都暖和了,浑身都暖和了。接着呼吸,空气都变得不像是初春的空气,倒像是夏天的热风。有着淡淡的香,这是天羽闻出来的,香气是从风眠身上散发的,有花香,有蜜香,有奶香,还有麦芽香,以及许许多多极其复杂的他说不清的香。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感觉鼻炎都被这香味儿治愈了,浑身的筋骨软化成了牛皮糖。
天羽幸福的像一个幼稚园的小朋友,一开始是被风眠挽着手臂,后来竟然变成他主动把风眠的胳膊拦紧,身子一晃一晃地朝她蹭去。
风眠的胸感应到了天羽晃动的频率。她偷偷昵了眼天羽,只见他眼睛看的不是路,而是自己的胸。她原本是昂首挺胸大踏步行走的,为了收敛自己显眼的胸部,她便把胸含了起来,把步子也迈得小了点。天羽原本就为将就她而稍微欠着身子,现在她又是收身,又是缓步,这叫他将就不上了。于是乎,在风眠轻轻咳嗽之后,两个人分了开。但是手还拉在一起,都没用力,可也松不开。
两人就这么沉静着走回了家。
天羽把买回来的葡萄洗净之后端给了碧桃,可她却不吃。
“你不是想要吃葡萄吗,现在给你买回来了,是超市里最贵的一种,怎么还不吃了呢?”
“那天想要吃,今天不想吃了。”
“碧桃,你这样过分了噢。”
碧桃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艰难地说:“这......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吃不到葡萄就不要吃了,非要去吃葡萄有什么用。当时想要吃葡萄,那便尽力去找,换成了提子是不可以的。如今,提子既然已经买了,又没有一定要吃葡萄的必要,那么再买它又有什么意义!”
碧桃把葡萄推给天羽,自己走了。
天羽一头雾水,理解不了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去哄她,只将葡萄都端去给了风眠。
“碧桃不吃么?”
“甭搭理她,不知道她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明明是她嚷嚷着要吃葡萄,结果买了来还不吃了,惯的她。”
“那......”
“都给你了,风眠姐。”
风眠吃了两颗葡萄还是觉得不妥,要留给碧桃,被天羽制止了。她此刻不知怎地,明知道天羽在耍小孩子脾气,可还是想要听从他,于是将葡萄吃了不少。留下一多半给天羽,可他嫌剥皮麻烦,不肯动手。风眠又在纵容他,把葡萄剥好,一颗颗喂到他口中。天羽只吃了一颗便上了瘾。“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葡萄,怪不得那么贵。”他一颗接着一颗吞到肚里,连用牙齿龃龉的工夫也等不得了。这样囫囵吞枣的吃法虽说品不细葡萄的滋味,但一颗接一颗地吃,如一颗颗冰镇的酒酿圆子连成串的滑进肚子里,过瘾哪!
吃得太快,天羽有些发顶,那一股子冰凉伴着甜气,从贲门都挂到嗓子眼了。于是他不再让风眠给他剥葡萄皮了,而是自己慢慢悠悠的剥了几个,细嚼慢咽地吞下。他就这样吃着,风眠就在一旁看着,看着他吃得高兴,她的脸上也露出笑容,像是一位慈母看着自己的孩子吃着香喷喷的饭菜抹了一嘴油而满意的微笑。这叫他有些不自在,低了低头,抬起来,她却笑得更满足了。他吃不下去了,也剩不下几颗葡萄。风眠说:“一气儿吃净了吧,不值当剩了。”“风眠姐,你吃吧。”“你吃,我不吃。”天羽捏着一颗葡萄,就这么看着,他倒不是吃不下这几颗葡萄,而是,他心中萌生出一些芜杂的别的想法。“吃呀,”风眠又在劝他,“我给你剥皮。”他没叫她动手,自己把手中的葡萄剥了一半,嘴里嘟囔着,“风眠姐,我想喂你”,然后鬼使神差的把葡萄叼在嘴边——暗示着要嘴递嘴的喂给她。风眠吃了一惊,嘴唇麻痹似的颤抖着;控制不住身体,那身体像一枚阴极的磁石,天羽像是一枚阳极的磁石,吸引着她向他倾去,慢慢靠近,慢慢靠近。天羽看出她的眼神是迷离的,自己的眼神大概也是如此,完全暴露出隐蔽的想法,心思在对方的眼中是明晰的画面。他又盯住那颤抖的唇,唇瓣一张一驰,诱人的唇色,正朝着自己的嘴凑近。再近一些,再近一些就可以自然而然的把嘴唇合拢在一起,一起咬碎这颗葡萄,咬的流出汁液,咬进她的嘴里,顺理成章的抱着她,搂着她,抚摸她。但在两人嘴唇离的很近——彼此的呼吸已经分离不开,吸中有呼,呼中有吸——之时,他却猛地清醒起来——不行,我不能在没有准备充足的时候做出需要准备的出格的事情,吻一个人是需要巨大的勇气来承担未知的爱与风险的,我还不足以承担这一切,贸然行事是不负责的做法。于是,他呲溜一嘬,把葡萄整个嘬进嘴里,咀嚼,咽下,连葡萄皮都没有吐。风眠吃吃地看着,呆呆的坐了一会儿,等到他吃干净所有葡萄,她敛了敛妆容,然后便告辞回家了。
这一天的黄昏来得如此的早,感觉刚刚还是白日融融,一晃儿夜幕就降临了。
才刚吃过晚饭,风眠就提着一大桶可乐来看碧桃了。碧桃身子差,自幼体弱多病,所以家里边一般不给她买碳酸饮料,可是她却偏偏喜欢喝碳酸饮料这类东西。怎么办呢?她只好去风眠家做客的时候拜托风眠给她喝一杯。风眠疼她,一心软,便多给她一些饮料喝。这是只有她俩知道的小秘密。这不是下午给她买的葡萄她一颗没动,所以风眠便给她买了一大桶可乐,叫她高兴高兴。结果证明风眠的可乐确实很受碧桃喜爱,一上来就叫天羽给她倒了一大杯。碧桃心情一好,风眠就势说借天羽给她,让他陪她出去散散步。碧桃爽快地答应了。
一出家门,两人就往村口方向走。
“风眠姐,走去哪里呢?是往比慧镇去吗?”
风眠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面前的路,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的走着。天羽见她无言,刚走出村口,他又问了相同的问题。
风眠开始有一搭无一搭的和他说话,说着说着,她突然朝天羽抛出这么一句话:“我觉得你很讨人喜欢,起码讨我喜欢。”
天羽一时陷入了沉思:我真的讨女生喜欢吗?是风眠姐的客套话,还是她真的对我......不不,如果我真的讨女生喜欢,那沐清霖为什么不能接受我,明明我那么喜欢她。我真的有什么优点吗?我感觉除了一身臭毛病,其他什么都挑不出了。有人会喜欢我?除非她是瞎子。
风眠见天羽听得入神,于是趁热打铁,如数家珍般一一道出她心中他的优点与长处。
天羽只听进了个别几个词,接着又开始沉思:我真的有这么多的优点吗?那沐清霖为什么就看不到?或者说,是我追求她的方法出现了失误?绝对是方法出现了失误,风眠姐能够看到我这么多优点,沐清霖总不可能一个也看不见吧。那么,究竟是那里出了问题?我说的话?每一句都保持着我对她百分之百的尊重,没有一点轻浮,不可能有问题。我做的事?天天和哈巴狗一样的供她驱使,任凭她呼来换去也毫无怨言,即便被她屡次拒绝也没有放弃,这还不够吗?我日常的表现?从来都是本本分分,别人怎么犯浑耍贱我也不跟他们同流合污,也没有吆五喝六的不文明言辞,对女生规矩,对长辈礼貌,够可以吧。我本身的条件?长得人高马大,还不算胖,学习也还凑合,办事也比较牢靠;相貌倒是算不上英俊,但比伍浩然那种小白脸总爷们儿得多,也还好吧。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呢?嗯......莫不是出在了交流方式上?对,我之前怎么没有想到!我和她的交流大多都在网络上,或发文字,或发语音,这些都没有问题,只是一到面对面的时候,对,一到面对面的时候就崴了泥。
“唉!”天羽叹了口气。
“怎么了?”风眠讲着讲着话,一听见天羽叹气便被打断了。
“没啥,突然有些小感悟。”
“什么感悟?”
“一些小紧不严的,不值一提。”
“说说嘛,我想听,说说。”
“那——好吧。我刚才突然有所感悟,男女生在交往的过程中应该多在一起近距离接触,而不应该依靠别的媒介,像是情书,或者网络什么的。”
“为什么?我觉得写情书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啊,像是电影里那样,藤井树爱藤井树!”
“结果两个人还是错过了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些依赖媒介诉情的做法浪漫是浪漫,但放在现实当中会很不妥。比方说网恋,就拿它打比方了。网恋的时候,因为是通过文字进行交流,而不是面对面的语言、表情、动作等,所以会让人毫无忌惮,尽极限去表现自己,也会尽极限去幻想对方,但这些都是非实际的展现哪。通过文字,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会变得很深刻,深刻到两个人之间的交流仿佛像一部剧本的节选。但谈恋爱却不是一件应该深刻的事情,需要的是男女双方的真情实意,越直白,越接地气越好。于是,越是网恋,两人便越会把这不真实的展现给神圣化,貌似对方是高贵到用手触碰都会被玷污般,变得畏首畏尾。爱情是需要勇气支持的,需要一时的孟浪催发去做出不平常的行为的,而畏首畏尾,前怕豺狼后怕虎豹,终究是要错过的。一旦错过,那机会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变成遗憾。”
“你说的很有道理,这是你从亲身经历当中感悟到的吧?”
天羽撇撇嘴,没再说话。风眠也没说话,抬起头看向月亮。
彼时的天空像是一望无际的海,倘若没有一只明月飘荡其中,当真叫人分不清是在站在地上望着天,还是悬在天上望着海,世界一片混沌,谁又能确定海与天是否合而为一呢?只有那玉璧似的明月能够证明,它是只在天上有的,晴朗的望日的夜空中唯一的指示物。
“你慢慢走,抬头看看天空。”风眠柔声道,“这月色真美啊!”
“是的,很美。因为它是夜空中独一无二的嘛。”
“但它不适合温暖的人间,只会在冰冷的夜空之中,到叫人怪遗憾的。而且,只有那么几天它是圆满的,只有那么几天,看得见,摸不着,然后就被群星掩没了。”
“天上的星星有很多,但月亮只有一个。”
风眠放缓脚步,道:“你这句话应该这样说,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但星星却有很多。”
“可是,当月亮完全曝露在天空之时,星星便都消失了身影。”
“那不妨这样说,每当看见满天繁星之时,月亮便黯淡无光了。”
“可月亮远比其他的星球美。”
“在地球上说是正确的,但登上月球,眼前也只是凹凸不平的陨石坑,未必胜得过其他星球啊!”
天羽并不同意,但一时间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他们走到眼看见比慧镇的路口就往回折返,又走回了村口。
“夜已经深了。”
“是啊,我们走了好久。”
“很久吗?”
“我觉得起码有两个小时了吧。”
“两个小时很久吗?”
“总不算短时间了吧。”
“天羽,”风眠停了下来,“你觉得我今晚有什么不一样吗?”
天羽看了看,风眠换了一身新衣裳。她把下午一身宽松的运动服脱去,上身穿着一件修身的白衬衫,套着一件玄色的外套;下身穿着一件不很肥大的墨色过膝裙;腿上套着丝袜;脚上是一双带帮的黑漆长筒靴。
“衣服换了,显得很成熟。”
“还有呢?”
“还有......左手戴了一只手表,右手一只手镯——”
“接着说!”
“眼镜换成青边方框的了,我记得原来的黑色圆框......”
“就这些?”
“差不多了吧。”
风眠急得直跺脚:“我的妆容打扮啊,我特意把头发蓄成长发,别了新买的最贵的发卡,因为你说你喜欢黑长直;我还特意化了妆,你仔细瞧,我涂了唇膏,铺了粉,打了腮红,描了眉毛,还用尽我会的一切方法修饰我这张脸;这些你都看不出来吗?”
“看得出来。”
风眠靠上前把住天羽的头,目光如炬般盯向他的眼睛,像是要把他的眼睛看透似的。
“达·芬奇说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现在就看着我的眼,仔仔细细地看,能看见什么?”
“你的睫毛又长又弯,还——”
“我又不是你,天生一双迷人的大眼睛,睫毛比任何男生的都漂亮,我的睫毛是用睫毛夹夹过的,还涂了睫毛膏。我的意思是让你看我的眼睛,眼眶里的眼珠。”
“你的眼睛像一颗猫眼宝石——”
“不要敷衍我,说的实在一点,拜托!”
“我......我并没有看见什么,只有我——”
“对,就是你,我的眼睛里就是你!你还要我说得更明白些吗,我觉得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你能不能理解是你的事情,我的每一个字可都是说得清清楚楚。”
“风眠姐,我听得明白,只是......”
“你可急死我了,急得我要死。我可是女生喂,非要我那么主动不可?你就不能像那天晚上似的,主动一点?现在可一直是我在主动诶!”
“我......我......”天羽吞吞吐吐,“那......哪天?”
风眠见天羽僵住了,气得她肺都要炸开花。闭上眼,她,主动向天羽吻了过去。他们的唇轻轻触碰在一起,都紧紧闭着嘴,只是唇与唇的触碰,仿佛多碰到其他什么都是罪过。很快,她收回了她的吻,睁开了眼,发现他还在僵着,却不叫她再那么生气了。她羞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跟受了委屈似的,眼神变得更加温柔了。
天羽的嘴张得很大,下巴要掉了似的。他稍微缓过点神,立马又变得慌张了,手无无措的样子很像个不小心做错事被家长呲哒的孩子,压低脑袋,舌头舔着刚刚接吻的嘴唇。
“你做点什么好不好,”风眠道,“别干耗着。”
“做......做什么?”
“什么都好。你看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呗。”
天羽上前想要抱她,可她向后一撤,没让他得逞。
“你干什么?”
“我看人家不都是抱着,然后......”
“现在不成,我......我有点害羞。”
风眠抓起了天羽的手。说也奇怪,以前抓他的手,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可此刻刚一接触,身体像是通了电流,四肢绷得甚紧,心脏突突的跳,脑瓜子也嗡嗡转着无数的蜜蜂。当然,他也一样。这样可不行,她会被“电死”的!
“天也不早了,我们先回家好吗,今天先这样?”
天羽刚见点头的趋势,她就把手一撒,然后向香原村跑去。跑了几十步,她又站定下来,回头看看天羽,他还站在原地。她转过身手脚并用地跳了一跳,然后手掌合成一个喇叭,对着天羽大声道:“林奶奶说一半天会变天,注意保暖,別冻着!”顿了顿,又接着说:“我就不去看碧桃了,叫她少喝点可乐,她胃不好,你回头把剩下的可乐给她熬姜丝可乐吧。你不要感到尴尬,上次是你吻了我,这次是我吻了你,谁也没吃亏。那我先回家了,明天见!”说完,她把外套裹紧,向后一转,背影消失在了香原村的夜色里。
天羽站在原地,既惊魂未定,又乐在其中。他深吸一口气,身上仿佛还存有刚刚接触风眠留下的香味儿。他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她身上的气味这么香呢?他刚刚被她吻了,她还说之前自己吻过她,可怎么不记得了?不重要,反正刚刚她吻了自己,吻的时候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鼻息,感受到她柔软的胸脯压在自己的心房上,这是真实的!
少时,碧桃打来了电话,问他们在哪,怎么还不回家。天羽说就在村口,马上回去。挂了电话,他莫名感到一阵寒冷。是啊,这山间小风袭人的厉害。他被这小风从封闭的幻想中吹醒了,搓搓手,迎着风头也跑回了家。
回家后碧桃还八卦似的问这问那,打听他们这半天干了什么。天羽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来个明白话,叫碧桃听得都着急了。天羽实在说不明白,事情很复杂,又很简单,最终他只说了这么一句,“风眠姐吻了我。”说罢,他便逃回房间倒头大睡了。
过去了有些日子,天羽和风眠整日形影不离。他们并未承认是在交往,但说只是好朋友,那谁也不会相信。倒是蛮规规矩矩,顶多稍不留神在个人少的地方情不自禁地拉拉手,连抱一下也没有。他们认为——并没有商量,可却不约而同的想到一处——彼此心照不宣的先处着挺好,不要像那些滥情的男男女女一样,把谈恋爱看得太过简单,根本不考虑家庭、学业、彼此的三观吻合不吻合,甚至关于性的问题也能够看淡,没有一点把恋爱当做一件终身大事来看待。他们不能学那些滥情的人,恋爱、失恋、再恋爱,把恋爱当成走过场的小游戏,你玩你的,我玩我的,想起来两人随随便便便搞得昏天黑地,呸,他们觉得这样的恋爱贼恶心!他们是新世纪一代的保守派,觉得两人循序渐进的恋爱最好,一个阶段完成一个阶段的任务,这样的恋爱虽不能绝断是稳拿把掐的好,但起码上数几代人已经过实践,十拿九稳的成功还是有的。他们愿意这样,爱情不能够太任性,自由的恋爱也应该在某个范围之内进行。
碧桃可是愿做红娘的。她积极催促天羽主动,给他出谋划策,生怕他哄不好风眠似的。天羽问她为什么这么钟情于给自己做红娘,她说,“还不是怕你打光棍吗,风眠姐这样傻乎乎上赶着喜欢你的人,那真是可遇不可求啊。”天羽只好说他俩还没发展到那一步,还是朋友。可她根本不信,照样催他快快出手。她叫天羽殷勤着点,像追求沐清霖那样追求风眠,早饭风眠会给他们一起做了,但他可以帮忙打下手;风眠喜欢做家务活,他可以抢着把家务活干了;风眠平时比较节俭,那他就阔绰一点,女孩子嘛,肯定有喜欢的不实用的东西。甚至,她还把之前天羽给自己的一大堆零食——那原本是天羽给沐清霖踅摸来的——都借口说是天羽的意思,送给了风眠。总之,她把她能想到的,能做到的,都帮着天羽用上了。
可天羽和风眠却没有因为碧桃的助攻而改变他们的相处模式,他们在一起主要是一起学习,其次也只是谈一些家长里短的生活琐事,毕竟,他俩都这么认为——只有在高考后,都考上满意的大学,拥有可靠的未来,那他们才真正拥有热恋的资本。恋爱,应该是两个人向着共同的理想而共同成长,并不是整天依偎在一起瞎腻哄,更不是吃喝玩乐,空空消耗年轻的身体和父母的金钱。他们顶看不起那些肤浅的年轻人,即便那些人已然是社会的主流,可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嘛,他们愿意“我行我素”、“不伦不类”。
碧桃见天羽和风眠只停留在学习,单纯的学习这个阶段,开始着急。她又劝天羽主动,别像个古人似的,还保留着贞操观,和风眠可以多一些交往,哪怕出格一些,反正是成年人,哪个人不是那样做的呢?天羽说她说的不对。她说:“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偷偷看成人电影,为什么还要躲在被子里打手冲呢?既然沐清霖把你当陀螺一样抽来抽去,你依然愿意围着她转,那风眠姐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就不能主动一些呢?”天羽恼羞成怒,不许她再提沐清霖,更不要对自己和风眠的相处指手画脚。她冷冷地道:“女人只有抱在怀里才是暖的,可要是搁在心头就是寒的。”天羽一时哑口无言。是啊,她所说的不正是自己所想的吗。可他不愿意承认。等到碧桃走了,他觉得自己很贱,甘心做一只被人鞭打的尜尜也不愿意重新开始,这可是他的软肋!
后来几天,天羽想找机会和风眠把两人的关系分析清楚,但一来觉得这样做太傻,二来风眠只和他探讨学习,他也就不便影响她了,只想着高考结束再说吧。
正如林老太太所预料,这些日子的天气变化莫测,这天刮暴风,这天下骤雨,这天落冰雹,这天降寒霜,总是打人个措手不及。
怪事儿倒变得寻常了,总是这么个坏天气,连心情都变坏了。沐清霖换了新发型,把以前的长发裁短,染了颜色,还烫了弯,显得又精神又洋气。“都快高考了,还有心思捣鼓头发。”“人家又不是咱们这儿的考生,回头人家要回南方考试的,容易,还分低。再说,她家里有钱,不像咱们村里人,把考试看得比命还重。”“嗨,富婆就是好,有了钱就有了休闲的资本。”“谁说不是,可跟咱没关系。甭说了,老老实实准备高考吧。”天羽听到别人对沐清霖的评价——他不想要去听,可还是忍不住——心中百感交集,一种说不出的怨恨与无奈交杂在一起,像一根麻绳在缠绕着自己的脖子,把自己勒的快要窒息,可就是憋不死。
换换心情吧,他选择去街上走走。可走在街上,看着新近盖起来的大厦,它盖的真快,却十分碍眼,但它的的确确像一只巨兽,散发着压倒性的威严立在了人们面前。他听着大厦里传出来的叮咚咣当的施工声,像是嘲哳的噪音,逼着他逃得远远的。他放开脚步就要奔跑,可是,他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不是高沛东吗?
高沛东是谁?他是当年强奸褚风眠的罪犯之一。
天羽心想:“他怎么在这?他不是应该在监狱服刑吗?十年,十年的刑期还没有结束啊!”待到天羽镇定下来,他想到:“必定是减刑了,提前释放。他跟着乌赤白混,那乌赤白是不是也出来了?必定是这样,他们有钱有权的人家什么做不出来。那风眠——风眠可就危险了,他们会不会找风眠报复。即便不报复风眠,那风眠见到他们会不会崩溃,这简直不敢细想!”
他慌了,慌不择路,着急忙慌地想跑回学校:一定不能叫风眠来找自己,万万不能。但巧合偏偏在人最不想它出现的时候出现。他看见风眠在远远的一个地方站着,不巧,他还看见了一个身形极像哈赤木的男人。于是他乘云御风般奔到风眠身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你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我没什么,想闻闻你身上的香味儿。你身上怎么这么香,是天生的体香吗?”
“诶呀,”她把他推开,“当然不是,应该是碧桃送给我的香波的味儿吧。”
天羽见那个似是乌赤白的人不见了,也便松了一口气。
“天羽,”风眠忸怩着,耳根子都红了,“你这是咋了,那么鲁莽?”
“没啥,和你开个玩笑,”他打着哈哈,“回去啦,街上冷。”
“下次不许再开这样的玩笑!”
虽然说得狠,但她还是老老实实跟着天羽回去了。
天羽以为只要风眠不碰到那些伤害她的人,那么便万事大吉,所以整天缠着她学习,或者干脆像个老娘们儿似的扯闲篇。但,顾得上头顾不上腚,沐清霖的事情又给了他沉重一击。那是洛星月说的,沐清霖和复习班的一个男生,叫什么什么康的搞到了一起,这些日子俩人可甜了。他很吃惊,但事实就是如此,那个男生家也是玫瑰香露公司的,有钱,而且和沐清霖是一个地方的老乡,长得虽不英俊,可一身块状分明的肌肉,这确是他比不了的魅力。倘若只是这样,那么,他顶多难过几天,想开了还是要祝福他们白头到老的嘛。不过,何家姐妹又告诉给他一件更令他吃惊的事,那是她们听甄常之从复习班的哥们儿那了解之后说的,沐清霖和那个男生已经发生了关系,而且在与他发生关系时,她已经不是处女了。他不相信,在他心中,沐清霖再不济,即使眼瞎了看得上不如自己的男生,但,她不会沦落到随随便便和男生开房吧;而且说她早不是处女,这更令他难以置信。
他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于是他内心无不卑劣的,决定去一探究竟。伍浩然说,他们常去比慧镇北一家叫“竹林中”的宾馆开房。于是,他便在放学后去那里蹲点,因为沐清霖好些日子都没上晚自习了,他非得逮他们个正着。他站在宾馆不远处,总担心漏过那对狗男女,可他又怕看见他们,那样会很尴尬。他为什么要做这么蠢的事?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他还是站在那里,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做着让他自己都觉得卑劣的事。
已经很晚了,他没看见他们走进宾馆。他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太轻易听信那些不经实的谣言了,沐清霖还是他所想的那样,是一个完璧之人啊。
正当他准备回家之时,宾馆里走出来一男一女,有说有笑的,他竖耳一听,那女声不就是沐清霖的声音吗。他向那两人看去,那两人也看见了他。就是沐清霖!还有一个他不熟悉的男生。尴尬,两方都感到尴尬。他没想到心中的圣洁的女神竟然是一个荡妇;估计对方也没想到刚从鱼水之欢的美梦中走出,就落入已经拒绝的曾经的追求者的视野了吧。两方始终也没有说话,是他先支撑不住,扭头就跑了。
他边跑边哭,梦碎了,碎了一地,自己图个什么!他的眼被泪水蒙住了,黑灯瞎火的又跑得太愣,“当”的就撞到了人。“对不起!”他一边道歉,一边看清了那人的脸,是高沛东!高沛东没看出来他,只骂骂咧咧几句便嫌晦气的走了。他看到高沛东走远些和一个虎躯大汉傍在一起,走入了一家洗浴中心。那人他越看越像乌赤白,到后来他确信,高沛东就是和乌赤白进了洗浴中心。以乌赤白为首的罪犯从监狱里出来了,这太可怕了!
等到第二天,风眠一直在追问他昨晚去了哪儿,怎么不来上晚自习。他还因为昨晚的那两件事而惊魂未定,只是敷衍了几句,然后便失魂落魄起来。
课下,沐清霖约他。一见面,对方单刀直入,警告他要把昨晚见到的一切都给忘记。他点头答应了她。可她不放心似的,又威胁他事情走漏的后果是什么。他的世界在一点点的分崩离析。“我不会跟别人说一个字的,你放心。”他说,“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和他,睡了?”她面无表情。他接着说:“那你和他之前,跟别人,有没有过?”她憋不住轻笑道:“这个我无可奉告。陆天羽,你别那么天真好不好,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做了什么没做什么还用得着明明白白说出来吗?”他开始憨憨地笑,既是笑对方的轻佻,又是笑自己的天真。“跟你说话真没劲,”她还不耐烦了,“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他走回了教室,难过的样子和笑哭了似的。“怎么了,怎么了,沐清霖跟你说什么了?”风眠看他这样,哄小孩似的上前哄他。他稍微冷静之后,仔仔细细盯着风眠看,他觉得风眠是那样的可爱,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温柔,比沐清霖好多了。沐清霖在他心中变得比暗门子里的婊子还要脏,仿佛和她说话都会弄脏了自己的灵魂。褚风眠,她,她对自己比自己的母亲还要好,她才是最纯洁的人。一想到此,他又不禁想起当年风眠被人强奸,都是因为自己,他开始止不住的自责起来。终于,他的世界彻底毁灭了,他的灵魂被内心深处的黑暗所侵蚀,渐渐腐朽了。
香原村这晚飘起了细雪,叫人仿佛又回到了冬天。
在稻场酒吧,顾客们因为骤然的降温而一波波的早早回了家,只留下天羽一个人在把台前自斟自酌,他不劳烦酒保倒酒,自己动手最为方便。琛哥和吴若涵坐在吧台里,他们不知道天羽今天是怎么了,一声不吭,只顾着闷头喝大酒。吴若涵有些担心,虽然他只是喝着普普通通的啤酒,但已经喝了十来扎,看他的样子都要醉了。琛哥说要送他回家,他不肯,还耍酒疯;琛哥叫他把心里话说出来,他看了看琛哥和吴若涵,竟然咧着嘴哇哇大哭起来。这可如何是好?琛哥说叫人来把他扛回家,可吴若涵觉得这样做于事无补,他回了家反而闹得碧桃和周奶奶不安生。吴若涵说问问吴刚是怎么回事,可琛哥问来问去,吴刚只说不知道。那岂不成了无头案子?正当琛哥和吴若涵束手无策之际,风眠来了。她裹着一条白色的毛围脖,穿着一件素净的羽绒服和一条紧身的棉裤,一双乳色棉靴,一进门先扑拉净身上的雪,蹭干净鞋底的浊泥,解下围脖,松开怀,一面和琛哥、吴若涵打招呼,一面笑容满面的走到把台前,就坐在天羽身边温柔地看着他的侧脸。
此时的屋内只存有三种声音:风眠和琛哥、吴若涵的话声,留声机放出的音乐声,以及窗外传入的呼呼风声。
天羽在三人的目光下一言不发,端起一扎新接满的啤酒,咕嘟咕嘟饮马似的就喝了下去。他为什么要来稻场酒吧,像个酒蒙子似的给自己灌酒?因为有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又有很多事情他实在是不想明白。他想不通沐清霖怎么能做出那么不要脸的事;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喜欢上她;他想不通是自己错了还是她错了;他甚至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就这个简单明显的问题钻入死胡同。可在别的事情上他又想通了,他想起来那个遥远的午后;他想起来风眠流着鲜血在自己怀中颤抖;他想起来一切的罪过都来源于自己;甚至,他想通了这个问题,风眠喜欢自己,但自己却把她排在了沐清霖之后。如今,那个神圣如天使的沐清霖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么,风眠,她心中的风眠该放在什么位置呢?他想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却发现他已经在昧着良心苟且偷生了。于是乎,他决心买醉,让一场不省人事的酩酊大醉掩埋这一切问题吧!
他心里苦,道德的约束与良心的谴责让他苦不堪言;喝酒买醉,却不成想只是苦上加苦罢了。
“苦——”他干哕着舌头,像是要吐。
“喝了这么多啤酒能不苦吗,”吴若涵道,“给你杯柠檬水解解苦。”
“不要柠檬水,给我喝鸡尾酒吧。”
“那么,一杯‘自由古巴’,”琛哥已经开始动手,不加朗姆。”
他看着琛哥端来的一杯深褐色的液体,一瞧那泡泡就知道是可乐。他感觉自己被戏弄了,虽然他神志有点不清,但,他还是能够分辨出来可乐和鸡尾酒的区别的。他果断拒绝了可乐,继续去喝他的苦啤酒。
风眠没有拦他,而是跟他一起喝起了啤酒。她往两人的酒杯里各加了一颗梅子。天羽不明其意。她说:“啤酒里放上一颗梅子就不会那么苦了,不信你尝尝。”他喝了一口,果真没有了苦意,反倒有些酸甜的口感。他们撞杯,把各自杯中的啤酒都喝光了。他们如法炮制,又喝了不知道多少杯。本来天羽喝酒,越喝便越郁郁寡欢,但风眠陪他一起,喝着喝着倒豁然开朗起来。他终于放下了酒杯。
“回家?”风眠问他。
“回家!”
于是,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就往门口走去。风眠上前扶住了他。“一起吧。”说着,她替他裹吧严实了,自己也穿好衣服,挽着他的胳膊就离开了稻场酒吧。
打开门,风挟着雪花给了他们一个扑面。他们往家走着,蜗行牛步,仿佛腿脚都被冻住,结成沉重的冰疙瘩。可不是他们故意如此,实在是天羽醉得很,能够挪动已经全靠风眠的扶持了。但风雪却并不怜悯他们,虽说微微弱弱,并没有什么危险,但飞舞的雪花旋风般的卷在面上、衣上,始终给人以一种针扎似的疼,扎到了肌肤里,骨头都要被扎透了。
天羽鼻炎犯了,噗嗤打了个喷嚏,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上下都被冰镇了般,登时酒醒了三分。“咝——咋恁冷!”他抻了抻衣服,即便已经覆盖着脸以外的所有肌肤,但他还是嫌衣服不够肥厚。风眠想要把自己的围脖给他。他看了看她冻得僵瓷瓷的脸蛋儿,心中愈发不是滋味,便拒绝了。
这晚的天气属实奇怪,刮着风,飘着雪,黑云却没有遮蔽天空,残月与星河还挂在天上。雪花是飞舞的精灵,是的,雪花是飞舞的精灵!这精灵飘在空中是绝美的舞蹈,落在人们身上却变成了一种酷刑。她是一片片结晶的冰,被人的体温融化成液态的水,把人的衣服打湿,无情的掠夺人体最宝贵的温热。这飞舞的精灵是会杀人的美人!
天羽没了气力,走到一户人家前,一屁股坐在了门前的礓磋上。
“你做什么,快起来,坐在这里会冻感冒的!”
风眠劝着,想把他拉起来,可他却纹丝不动,成为了门前的一座“石狮子”。
她见状,索性不再理他,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
天羽擤着鼻涕,听见风眠也哼哼地鼻子发堵。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她,说:“风眠姐,你先回去吧,我想静一静。”她没搭理他。他又用胳膊肘蹭了蹭她,说:“风眠姐,你不要陪我在这里受冻了,你要是冻病了,我会自责的。”她依旧没搭理他。
天羽心头一酸,竟然默默哭了起来。
其实风眠已经从甄常之那儿听说了一些关于沐清霖的绯闻,也发现天羽是在白天沐清霖约他谈话之后才变成这样,答案不言自明,问题的根源在沐清霖身上。她来找天羽是碧桃央求的。碧桃认为他很孤独,而治疗孤独的唯一良方便是爱情这味药。谁能给他爱情呢?碧桃认为她可以。她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可以,但,她姑且认为自己是可以的吧。可是她不能够忍受他的心中总盛着沐清霖。她并不是矫情的女生,他可以喜欢别的女生,但他爱的人只能够是自己,要不然,喜欢也大可不必了。她很气,气自己明明那么主动,可他像根木头似的,一点也没有在意。她想,只要他稍微推诚置腹那么一次,自己便完全可以托付给他,但他一次也没有,这叫她怎么放心。沐清霖,沐清霖,她现在一想到沐清霖心里就来气。他心里想着沐清霖,她想着他,一道把沐清霖也想到了,那么气总不打一处来!
风眠斟酌良久,还是张了口:“天羽,你能不能不要再想沐清霖了。我跟你说,你想她只会让自己难过;你想她只会让我更加难过。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就在你面前,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条有身条,脾气不坏,家务事做的也算一把好手,那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你既然都能读懂晦涩的‘菲兹杰拉德’,那你怎么就读不懂我的心意呢。只要你一个点头,想的是我而不是她,那么我可以毫无保留的托付给你。但你总对别的女生念念不忘,可叫我怎么跟你相处,你说!”
天羽把鼻涕擤净,梗着脖子开始道:“风眠姐,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爱情吗?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是深信不疑的。这个世界上的爱情有很多类:有一见钟情式的爱情,有日久生情式的爱情;有青梅竹马式的爱情,有破镜重圆式的爱情;有俏冤家式的打闹磕绊,有柏拉图式的相敬如宾;有的爱情柔情似水,有的爱情坚韧如钢;有的爱情一波三折,是春蚕到死丝方尽,有的爱情一帆风顺,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有的爱情是怦然心动,有的爱情是理所应当;有的爱情是苦苦求索,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有的爱情是物外超然,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但,不管是哪一类的爱情,一厢情愿是永远没有结果的,只有两情相悦的情侣才会成功。”
风眠问:“那你和沐清霖属于哪一类,我们俩又属于哪一类?”
“我和沐清霖?呵,过去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现在,现在我发现我喜欢的是我心中的的她,而不是真实的她,所以,我并没有爱过她。但是,风眠姐,你,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我如今也有把这份喜欢发展成爱的想法,可是不清楚你是否愿意——”
“我愿意,”风眠立刻道,“只要你愿意与我双向奔赴,我愿意努力将我们彼此间的喜欢发展成为爱情!”
“我喜欢双向奔赴的感情......”
不言自喻,结果已然明显。天羽臊红了脸,像只狒狒。风眠也开始忸怩起来,像个小女生。
“天羽,”风眠犹犹豫豫地说,“你以后别叫我风眠姐了,好不好。”
“那我不叫你风眠姐,叫你什么?”
“叫我的名字,叫我风眠。”
“风......风眠,”天羽扭扭捏捏地说,“我不好意思这么叫你。”
“有什么不好意思,我都能接受,你还害羞什么,别那么腼腆。”
“风眠。”
“天羽。”
他们都觉得此情此景,不做点什么怪可惜。于是,风眠先向天羽靠过去,倚靠在他怀里。他看见她偎在自己怀中,小鸟依人的样子越发可爱,忍不住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吻我的嘴,”她闭上了眼,“上一次你喝醉了,太粗鲁,现在请你温柔地吻我。”他看着她微张的嘴,因为寒冷而更加红艳的唇,刘海飘飘,娇喘徐徐,无不勾起他最深心的怜爱。他们环抱在一起,嘴唇已经无限接近。
“橐橐橐,橐橐橐——”
一阵干脆的声响在风雪的间隙里传来。他们吃了一惊,慌忙放开对方。不远处,只见一个穿着黑裘大衣,戴着皮帽,穿着黑丝袜,脚踩一双乌漆中筒靴的女人正朝这边走来。那声响,正是她的靴子的高帮磕在冻得结实的路面上的声音。她打扮的颇为时髦,走近看,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蓬弯,瞳孔里放出蓝宝石般的光,真像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维京女人。可是,他们却不喜欢她,因为她嘴里叼着一支烟,烟头点着火,噗嗤噗嗤地不少烟雾还从她的鼻孔里喷出来。更可怕的是,她那一双眼睛——像飞过山巅的老鹰的眼睛——像看见猎物似的,死死盯着他们,直盯的他们头皮发麻。她就这样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走过他们面前时,她还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的微笑。这他妈是在笑什么?她带着这诡异的笑,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天羽和风眠彼此看了看对方,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咱俩的样子好好笑。”
他们已经没有了继续接吻的感觉。
风眠握住了天羽的手,十指紧扣。
“风眠姐,你的手真热乎。”
“又叫我风眠姐!你真......算了,不跟你计较。”她笑着搓了搓天羽的手,“你的手好冰,还有皴。”
天羽有点羞愧,想缩回手,不料风眠把袖子一捋,和天羽的衣袖合成一套,把两人的手都拢入其中。
“这样,我们俩的手就都热乎了。”
坐了很久,远处又走过来一个腆着大肚腩的光膀子胖汉。风眠嫌他衣冠不整的样子极不文明,而且他的面目丑陋,怪煞风景的,于是便拉起天羽,说要回家。
他们朝着嵯峨的名隐山方向前进,朝着雾霭氤氲的缥缈之巅方向前进,朝着那皑皑白雪的荧荧之光方向前进。他们疾步徐行,像是踏着风,乘着云,顺顺利利的走着。那原本纷纷飘落的雪花也变做零零星星的雪霰,落在身上,反倒成了美的点缀。
不多时,到天羽家门前了。可大门已被上了锁。天羽想敲门,但怕吵到祖母和碧桃睡觉。他又想翻过墙头,但风眠说他醉了酒,手脚不利落,刚下过雪的墙面又那么滑,翻墙容易摔伤。那他要去哪里过夜呢?再回去稻场酒吧?风眠说:“要不去我家吧,将就一晚,明早一起去上学。”天羽稍加思考,便应声答应了。
其实这门,是碧桃刻意锁上的。
风眠带天羽回家,发现母亲已经回房休息了。于是天羽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一丝响声。
“你不用那么谨小慎微,”风眠轻声道,“稍微注意一些就好。”
“我怕吵到宋姨。”
风眠听了听母亲房门,回来告诉天羽,母亲睡着了,叫他别担心。然后她掸了掸他身上的雪,又掸了掸自己身上,衣服都已被雪水打湿了。“去洗个热水澡吧,出来换件干衣服。”天羽有些迟疑,他觉得一个大男生在女生家中洗澡换衣是极不文明的事。风眠说,他如果不换衣服,那么就会感冒,到时候耽误了复习反而得不偿失;况且,她既然都同意让他亲吻自己,那么,光明正大的在家洗个澡又有什么不妥。天羽认为她言之有理,便却之不恭了。
天羽把内外衣物脱下放在浴室外的兜篮里,然后步入浴室开始淋浴。他用风眠的牙膏刷牙,仿佛是在和她间接接吻。之后,他用风眠的洗发水洗头,本想让自己也沾点芬芳,可用了两遍,他却没有闻出来一点同风眠身上的香味相似的味道。他又用了风眠的沐浴露,可还是没有那种味道。“那香味,估计就是她的体香吧。”他坚信风眠的身体散发着清淡如百合柑橘般的清香。沐浴露让他毛乎乎的身体也光滑一些,他在想,风眠的身体会否像干净的香皂一样光滑?那是必然的!
天羽淋浴完毕,风眠还要他放水去浴缸里泡泡。他不习惯,只是帮风眠在浴缸放好热水,很敷衍的过了一遍就充当泡澡了。
走出浴室,风眠穿着一件极薄的透亮的丝织浴衣,胸口袒露在大开领的边缘上,像削去外壳的椰子,就立在门前候着。这引得天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胸口,被澡水加热的血液都充积到了某处。他只裹了条浴巾,要她帮找一件衣服。可是,在一个只有女人没有男人的家中找一件男衣是多么的难,她只给他找来一身自己偏中性风的睡衣。他不得已,便勉为其难的换上,让风眠进去浴室了。
天羽换过睡衣,这睡衣上能闻出风眠的体香。他想穿上自己的内裤,却发现那兜篮中已不止自己的衣物,风眠的衣物也放在里面。他拨拉着,想分清自己的衣物,可是,一只洁白的沾有暗黄渍迹的胖次被他随手分了出来。他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怪想法,可是,怪想法还是占领了道德的高地。他极变态地把鼻子凑了上去,去嗅那有些发皱的少女的胖次。他觉得鼻尖还留有刚刚嗅到的气味,擤了擤鼻子,把擦鼻涕的纸团往纸篓一丢,看见有一片浸有癸水的卫生片就在其中。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那鼻尖嗅到一丝丝腥气。
风眠简单的淋浴,搓净身上的泥垢后便泡入浴缸之中。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澡水,曲折的自己的身体变成了水中的一条“丝带”。她皮肤白皙、身材窈窕,简直是上天的恩赐啊!她醉了,肚子里的酒发挥出它蛊惑人心的威力。
“啊——”
“风眠姐,你没事吧?”
风眠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天羽还在门口,只慌忙说:“没事,泡得太舒服了,忍不住喘几口气。”
其实何止风眠被酒精的魔力所蛊惑,天羽也莫名的兴奋。但他没有放纵自我,他最后的尊严要他忍受这诱惑。
风眠知天羽在门外,不敢再做出奇怪的事情,甚至都不敢发出洗澡的声音。她在想,自己和天羽只有一门之隔,门是玻璃门,浴室里照着明亮的白炽灯,那她洗澡时身体的影子岂不在他眼里一览无余。她知道能够透过门的只有影子,但,男生在这种时候不会脑补出影子之外的画面吗?妖娆的胴体,性感的声音。她简直像赤裸着被人观赏一样,羞愧无比。这令她有些不适,但转念一想,那是被她喜欢的男生所幻想的,却又感到有些幸福。她怀着这幸福犹犹豫豫的吸了一口自己的奶。她又没有对别人这样,自己爱惜自己,有错吗?
风眠连妆都没有化,只刷了牙,然后裹好浴巾,扎上头,趿着一双干净的棉拖就出了浴室。
一开门,低头就看见天羽坐在地上。
“你坐在浴室门口干什么?怎么还不睡觉?想要偷窥吗?”
天羽被冤枉地说:“不是,我应该睡在哪一间呢?”
风眠恍然大悟:“是啊,还没安排他住在哪间屋。”
风眠领着天羽走到客房,可是客房被母亲堆满了杂物。她又带着天羽到书房,但原本放在书房的折叠床不知道被母亲收到了哪。然后看看院子里的厢房,没有暖气太冷了。于是,她羞涩地要天羽在自己房间将就一宿。
“这怎么行,我是绝对不可以在你房间睡的啊。没有房间的话,那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凑合一宿也行。”
风眠当然不答应。她说,他颈椎本来就不好,长得那么高,窝在沙发上睡觉会落枕;而且,母亲可能会早起上厕所,她那时候没准穿的比较暴露,叫他看见多不合适。
天羽无可奈何,只得屈从。
天羽磨磨蹭蹭的进了屋,慌里慌张的在风眠枕边铺好被褥,又蹑手蹑脚地脱衣——他习惯裸睡,但没穿内裤倒叫他为难——,然后心乱如麻的躺在风眠身边。
风眠和天羽谁也睡不着,聊起了闲天。他们回忆起第一次见面,那时候风眠还是个没规矩的小丫头片子,天羽还是个认生的小屁娃;后来嘛,风眠越来越懂事,做了小孩们的大姐头,可是,天羽却越来越叛逆,跟着村里村外的小混混学了不少坏;再后来嘛,风眠成了大人小孩眼里的乖乖女,天羽随着新家庭去了上海;现在嘛,他们又在一起,却不是小时候那么单纯的伙伴了,有了青春期的懵懂,也不知道这种懵懂是纯洁的还是肮脏的。
说着说着,风眠从被子里伸出了手,天羽也是。他们把手交叉握在一起,十指紧扣,就掖在被子中间。“你手上的皴没了,滑溜许多。”“再滑溜也没有你的手滑溜啊。”这话没错,男生的手是干活的工具,女生的手是精美的艺术品。可风眠不止是手滑溜,自上而下——她竟然是滑溜溜的一个人!他又何尝不是,在风眠掌中,他也是滑溜溜的一个人!天羽揿着此起彼伏的柔软的“丛峰叠翠”。风眠也揿到毛毵毵的“嶙峋巉岩”。
月涨潮阔,把海龙王的奇珍异宝冲到岸上;风起云涌,秫秸秆在瓢泼大雨中立立威风!
夜已深了,屋子里很黑。不时有一两颗星子从银河中逃走,跑到黑暗里当起了指路明灯;或者干脆逃得远远的,拖着长长的尾巴,嗖的一下就不知道钻到哪去了。雪也停了,外面的世界是白茫茫的一片洁净,连个杂印都没有,登高远望,简直像一幅绝美的水墨画,乐者愿为其奏箫,哀者愿为其诵诗。周围是一片安静,仿佛时间被冰雪冻住,又仿佛世间的生命已被那大风吹出了地球。但淙淙流水从名隐山上缓缓流向远方,证明这安静只是片刻的剪影。有窸窸窣窣的悄悄声在院子里捣鬼,是木枝在抖落它身上松蓬的雪花,是熬夜的小老鼠在杂物堆里咔吱咔吱的磨牙。远处有鸭子的嘎嘎声传来,不知道是欢喜那流水,还是害怕这害人的黑。路灯只是摆设,被雪遮住了发光源。人家都熄了灯。所以,一切的照明只能依赖那可怜的几颗星子的施舍。但星子也嫌弃了似的,随着时间慢慢在暗淡。于是,黑夜中最闪亮的是人家所养的猫儿的眼睛放出的光。猫儿们也怕黑似的,都凑搭在一起,彼此做对方的照明灯。母猫缠绵着公猫,公猫被发情期的母猫呼来唤去,又讨厌,又热闹。随着一声极响亮的“喵——”的一声猫叫,寂静的夜被撞起个鼓包,惊起一阵飞羽,引出一片萤火虫来代替消失的星。萤火虫把黑夜的恐怖杀去不少,世间又多了一些被唤醒的声音。但萤火虫不久便在风中熄了火,证明这声音只是短暂的喘息。彼时彼刻,除了窗外木枝的沙沙颠雪,以及远方冷风的呼呼咆哮,只剩下窗内的喁喁私语了。
他们松开了彼此的手。天羽先前被彆住的心也松了开。之前他想:连比慧镇这样一处蕞尔小城都能够把自己困死,那么哪里还能容得下自己呢?现在他改变了想法:比慧镇是一片广袤的天空,因为有心念自己的姑娘在此。
翌日晨,他们是被风眠的母亲所唤醒的。醒来后便着急忙慌地赶赴学校,因为要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