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个平常的,燥热难耐的清晨,我像风一样翩进一辆随手召来的出租车。滚滚向前的车轮轧过省机关二食堂门前,拐过水果湖步行街入口,被早起的朦胧惺忪拖进失重状态的身体迅速激活几分钟。脑海浮现一些熟悉面孔,有的亲昵,有的反目,最终定格在一张白皙又娇嫩的小脸上。膝上的手机猛一滑落,屏幕亮起的一行短讯“我胡汉三回来了”,配合这抖动,惊得我浑身过了场电。正是我前一秒还在心心念念的她,正是由大洋彼岸分隔,我将近八年未曾见过的她。这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心灵感应”的神奇时刻。某个阶段,我反复梦见她,忍不住给她去了一声问候,得到她的激情感召:“诗蓓,昨晚我也梦到你,你有没有跟我念什么啊,说不定是通的呢!”场景情节之对仗工整,引得本不迷信的我有了另一种维度的“相信”。
八年,并非浪漫的代名词,并非谈笑即过的弹指一挥间,它隐匿着倔强的拒斥,艰难的认同中沾着泥土的仓皇脚印,它划分了理想和现实强行割裂下“真我”和“假我”不能弥合的边界。小学毕业以眼泪挥别的六月,高中毕业在长江大桥漫步,送我步入大学生涯的头一个夜晚,从时间长线来看,这位美女在我生命的重要地位清晰了然。总共活了二十五年,五岁相识,横跨二十年的友谊,不愧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很早,她的家庭便为她选择了一条大多“水系”学生都会走的路—出国。距离和空间让我们被迫遥遥相望,或许是琐碎事务缠身,或许是各自身边有了新鲜血液,我们在彼此的生活里沉寂了一段时间,直到近两年。
我痴迷于在热浪扑面的城市鸦片陷阱里把夜晚当做生命的道场。我沉醉猛进高歌,指尖覆上键盘“奏乐”如瀑布般飞扬的灵感,期待微弱荧光中,抱着手机编辑一长串,遁入梦境等待她回复的下一个天亮。无处可说的“心疾”,无法一一剖白的“边缘命运”,还有她聆听我的叩问,还有我开解她的迷思。在踟蹰徘徊清泪长流的暗夜,在轻念她的字句,心绪游曳到蓝天之外的午后,她和我共持同频的呼吸和节奏。相隔万里,她对我抱着热烈“注视”的心疼和牵挂把我从坚硬的壳里硬生生拉了出来,临门一脚,踢走了久留不散的阴影,迈向生命另一头的光。
路途遥迢,八年后的重相逢会是怎样的场景呢?来不及多想,来不及重新妆扮,那些都已不重要。蹬着高跟不顾形象飞奔向约好的地点。脚步未定,一个用力的怀抱已经把我紧紧围裹,我感受着她臂力传递来的情感热量,一根肋骨被轻轻牵动,我说不出一句话。我娃娃时的朋友啊,爱着我的苦难抚着我的泪水的人啊,终于在这一刻,接住了我在不计后果的守望中拼命呼喊的渴望。“我躲在灯后面,你还看不看得到我?”“根本吃不饱,等会出去还要加一点!”“你跟我以前在雨里打过一架你居然忘了?”幽暗的角落,她用桌上的照灯遮住半张脸,贼兮兮跟我“躲迷藏”。迷幻的复古disco震耳欲聋,我们扯着喉咙调侃对方的变化,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讲到兴浓,脸因体内升腾的酒精涨得通红。不加粉饰的天真俏皮,我们悄然回到那个绿叶葳蕤,彩色斑斓的夏天。
回国探亲的假期相当短暂,但仅两周,她仍留下几天档期给我,我当然尽力满足她的一切要求。不管是烫得人“发烧”的烈阳,还是滂沱不止的大雨,我们横穿老汉口旧街小巷,寻觅她在国外满足不了的味蕾;我们穿梭在商圈的里里外外,找不到一处感兴趣的阵地,最后钻进一间大头贴房,花了二十块汗流浃背挤眉弄眼的搞怪;我们在灯红酒绿的KTV里疯狂摇摆,把身躯扭成蛇形,打开手机电筒假装荧光棒为对方捧场,明知观众就一个;我们因她执拗于江汉路的一家招牌冰淇淋,快要赶不上八点半起航的“长江荣耀”,操起官方电话询问游船能否迟五分钟再开,被当神经病还乐得开心,心态良好索性转向十点场.....
夜往深处走去,江滩的富丽正在慢慢收回,月色以颓废消遣它的华彩。告别在倒数,两个人默契十足,有关离别的话题绝不触碰。故作轻松:“下次什么时候回?”“三十岁后了吧哈哈,没搞出什么名堂回什么回......”我相信她不是开玩笑,黯然失语,不追问。就如同我从不劝说,何不就回来,大家还能互相有个照应。她有她坚持的理由。风的缝隙里,无意瞥见她身上的伤痕,心炙炙地痛着。悄悄摩挲我手上同样颜色已发暗,融进肤色的“花纹”,那也是生活留给我的“锈迹斑斑”。身下江水的一跌一宕,好似人生的飘摇。帧帧拼凑,还原,回看这个生我养我的城市,它究竟教会我了什么,又留给我了什么呢?我淡然一笑,人是无法细述这个答案的,就像无法写出告别。
先送她回家。全程只听我指导着司机“走二环线”,“八一路岔进去,湖锦边上”,我顺着记忆的骨骼,闭眼也能摸出线路,她倒像外来的客人了。我不会告诉她,我多少次经过这里,我的想念就多少次停留在这里。身旁有朋友时,我总满腹深情地介绍一番:我发小住这,可惜她在国外,我很久没见过她。声音越来越低,说完就要陷入伤感。然而命运捉弄人的是,历经千帆,对我承诺永不分离的人,许多都毫不留情地离我远去。终点回到原点,耐心等候我的,不会背弃我的,原来还是我的老朋友。寄取我生命中最温润感知的,还是这段通往水一小的小径。窗外流动的光景迅不可捉,混夹午夜电台失真的电流声,眼前突然混沌起来,只有影子在晃动,逝去的影子。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生命的源头和来路,它是最初连接我,和这片土地的脐带。悲喜不问缘由的人生旅途,我背着行囊越走越远,总是希冀将宿命放置于更宽广的天地,却忘了自己释放第一声啼哭的地方。方向盘开始转动,和她临别时一步三回头的眼神对视,那抽动的隐忍,炽热的留恋,灼得我泪腺快要失禁。我再次确定,她是我人生的宝藏。能用这般不舍眼神看我看一眼的人,还会有谁呢?
当我落下这些文字,她已化身翱翔在天空的“飞鸟”,而我也放下乖张,低伏大地,潜心迎接生活那未知的,无从把握的不确定。一场重逢一场梦,片刻的欢欣卷进长长呜咽的汽车尾气里,散在空中纷飞的尘埃里,人生的荒凉底色在此。我反复抚摸着办公桌上地球仪的那个固定坐标,想起那些心领神会的瞬间,内心涌起一团团粉红。温热的水也好,猛烈的火也罢,我想我已经有了勇敢面对的支撑和力量。
不论经历何种等待,我们终将都是永不枯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