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前

早立了秋,只是立了个形式,到处尚缱绻着滚烫的夏意。在南方,这本就是一场漫长又模糊的交替。

恰像这一天的气象,怪就怪在它太普遍。

近傍晚,忽起了风,廉惠而生猛。云仿着末日来临的画面,整个天空布置得愈发稠密黯淡,昏沉凝重,宛若一张吸足了墨的宣纸。四下慵懒的草木,也在风中焕发出生机,争相摇曳,曼妙得放荡。

大照愁闷苦脸蹬着自行车,如往常一样,一路上打着有关辞职的腹稿。见天色突变,他打着打着转念变成一腔牢骚;妈的,果然是逆天了!别人都是一天之内上两次床,自己却要一天之内上两次班。唐主任简直就是个强盗!抢不来民女,专抢别人下班时间。料想他那晦暗的面色,定是先受了内心的熏染,身心俱黑,好让旁人身心俱疲。他活该感慨自己头顶荒芜!必定是长头发的精力全耗在倒腾人的方法上了。……大照又想起私下为唐主任开发的新称,“东方秃鹰”。心头又泛起一阵畅快。

猛然间,呼啸过去一辆重汽,副驾探头出来一脸愤慨,骂了些什么全淹没在风中。只见他脑袋还未来得及缩回去,被迎面扑来的枝叶掴了一脸。

大照幡然从机动车道撤离,回归本位,惊喜交加。

伴着远处一声闷雷,豆大雨点打在他脸上。他迎风抖擞一下,奋力前行。

办公室里,唐主任正浸在自制的烟幕区,灯光下,他那奇峻面庞格外醒目,有如一杯淡奶里混入的一滴咖啡。他全身胶在靠椅上,腿勉强搭到桌帮边,一手摆弄着手机,一手不忘磕除烟灰,汇集了一副像是与生俱来的颓态。

唐主任听惯了别人叫他“主任”,似乎甘心遗忘放弃那令他消沉的本名,唐初胜。他知道直到现在,背地里还有不少人干脆把他叫做牛马同槽者——唐畜生。从小到大,无论到哪,别人一提名字他就万念俱灰。如今时过境迁,地位上去了,他渐渐恢复了自尊心。

听到门外动静,他摁了烟头,忙从靠椅上端坐起来。

大照见门半掩着,推门进去。唐主任合上桌上那本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译本,大概是知识摄取上的遗漏,他的脸上仅剩下了纯粹批判。

  大照走近瞥到书名,心想完了,问题都上升到哲学了,忙发了句废话:“主任,你找我有事?”

唐主任看大照并未淋坏,直奔主题道:

“大照,你昨天那个工作简报有几个地方用词欠妥。开头与收尾都很好,中间说什么体态痴肥、口齿龃龉,还有什么伪愁容,仿制品样式的笑貌等等,让你写一个会议-”唐主任原想说,“你写了一群妖怪!”虽占尽气势,但考虑可能会殃及领导威严,顿了顿改口续道“有那么复杂吗?!”语气遭了阻隔,几乎沦为恳求。

大照不以为然解释道:“唐主任,这就是一种隐喻啊!说那个会议主持体型肿胀,正反映咱们会议气场十足;口齿不齐属于生理限制,也刚好填补了黄书记讲话忘词的缺憾,另外……”

“少来这一套!还隐喻,不明不白,太虚!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一看就能清楚的。”唐主任手挥打着空气拦截道。

“主任,我倒觉得内容真实含蓄,你不也常说不搞形式吗?”大照道。

“算了,不讲这个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已经让磊子重写了一篇。你以后尽量多用正面词汇,减少返工的麻烦。”说完,唐主任的态度竟忽然退缩地假笑道。“当然了,今天找你来也不是这个事。”

大照听了,耳朵瞬间放大无数倍好容纳“那个事”。

“你也看见了,最近镇政府搞装修,书记担心丢东西,要找人守几天。”唐主任说话温和了许多。

“不是有门卫吗?”大照问。

“门卫是门卫,我们是我们,整个大楼,哪顾得过来。咱们办公室里其它两个都是女孩,不好用,暂时安排你跟小磊轮换。我这几天不是忙着家里的琐事,我就亲自坐阵了。”唐主任又补充道:“对了,磊子今天去约会见面了,所以今天你先来”。

      大照抗拒无从,反质疑起姚石磊; 他三十出头,平日少言寡语,偶尔也自言自语。他貌似忠厚,却又嗜好对别人秘密作义务性的传播,做地下广播久了,地上小心内敛,攻心学着《甄嬛传》,说话讲的是《无间道》。遗憾的是,他那通身的本领,换个性别就彻底失效。世上哪有女子敢与他约会,连搭个话都要他命!女孩子答应约会他,分明是要惩罚他。

    唐主任起身,从办公柜里抽出来一箱泡面说:“晚上饿了就先垫垫。”

    暂别唐主任,大照攒了一路气,拍桌子释放道,“太过分了,让畜生给坑了!”

      突然,门又开了,唐主任回来拿伞,险听进去抱怨。大照惊得差点昏过去,尴尬至极,想到主任刚才翻阅的哲理书,另睹人思物,向唐主任推荐黑格尔的《小逻辑》。

    唐主任慌于拿伞,误听成了黑格尔的《小萝莉》,回头坏笑道:“注意点作风!”,说完夺门而去。

清晨,雾霭弥漫。雨让无尽的夜消磨殆尽,余相未散。天色不通畅地微亮着,阳光饱含一种演讲中“词难达意”的迫切,周围风景蕴藉得仿佛远隔着近视镜片,或隐蔽像是少年时期的晦涩情事,言不清道不透。这意境最引朦胧派诗人垂涎,它理应被填进诗歌里,俨然是个标准的“朦胧体”。

当然,正巧赶上污染严重,各类专家更不肯放过任何附会的机会,议论也早发了一堆。

    大照一夜的睡眠,亦像音乐初学者弹的琴,断断续续,百转千回,醒来已经恍惚得只剩下意识,身子像刚从泥潭中挣脱,还来不及配合思维。头上盘旋着锯齿形的疼痛,心里也笼罩了层水气,生长着湿腻的烦恼。忽然办公室电话叫起来,大照吓得毛骨悚然,负恨操起电话:“谁?”

电话那头清晰客气地回道:“喂,我是你大爷啊,有个……”

    大照等不及电话解释,愤然斩断道“我是你大爷!”挂了电话,情绪上得到了点胜利的抚慰,心情也好比穿了小鞋的大脚找到了合码的尺寸,顿感宽松许多。

      办公室先来了一个女同事,跟大照寒暄几句,便坐下来吃起早餐。

    这位女同事是接听阳光热线,兼顾整理文件的黄迎花,简称“花花”,呼唤了两年多,并未培育出花的姿态。别人常奉承她年轻,也因她脸盘的肉撑得紧实,皱纹根本无从下脚。她带那份早餐也是用心打造,像她身段一样丰厚。

    大照看见她桌上的盛宴,调侃道:“花花,真会保养!”

花花白了他一眼道:“大早上就听你讽刺!在这里修炼一晚上,你该不会是嘴馋想吃吧!”

大照邪笑道:“我是想向你取经,看看食品配方,好发展出钢架结构搭接的身体,混凝土浇筑的好腰子!”

花花拍着桌子声色俱厉道:“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你!”

豪言一出,大照原地缴械,嬉皮笑脸的掏出手机,阅读了一条欠费停机的短信。

    花花早餐吃了一半,办公室进来了一位大爷。这是大门口守卫的欧大爷。花花起身问道:“欧大爷,这么早来我们办公室参观啊!”

欧大爷板着脸,神情严肃道:“我上来找我大爷!”说时,他望了一眼从靠椅上起身的大照。

  大照豁然想起刚才的电话,脑袋羞愧得只恨不能像爬行动物一样缩进肚子里。他窘迫上前再三道歉,恳请大爷原谅他愚笨放肆。花花见状,收了扶危济困的好心,转身继续吃早餐,大有一副“隔岸红尘忙似火,当轩青嶂冷如冰。”做派。

    欧大爷看大照诚意悔改,又考虑到他一晚辛苦,饶过他道:“今天早上有个女学生过来找你,高高瘦瘦的。谁知道你挂了电话,随后她让我转告你,晚上把她那个什么讲课有关的文件给她。我还要赶着回去照顾我外孙,没时间在这里跟你折腾了!”

      大照盛情送走欧大爷,如释负重,匆忙借办公室网络给手机续上生命。他急着打了个电话,刚接通就被挂断。一会收到信息;在上班,晚上见。

      欧大爷口中的嶙峋女孩是大照认识不久的一名护士,姓如其人,叫高泽雅。她原是体态匀称,丰韵娉婷,无奈秉承一米八的身高拉伸后,身形敛得颀长极瘦,给人见第一面气质只如北宋文学家秦观“终伤婉弱”的诗词。她临近卫生学校毕业,边在医院实习上班,边忙着最后关头的功课冲刺。大照前些天答应帮她做的“静脉输液”PPT,正是她功课中要展示讲说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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