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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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无论怎样地艰难,一些家当必须有;有了家当,日子才好走。

母亲也是有家当的,全与纺织有关;计有:纺车一架,线拐一个,梭子一只,棕框两条,浆线椽一根,鞋底夹一幅,布鞋样若干。

这些东西全夹在一九六六年和一九七六年的灰灰涩涩的岁月风尘中了;而我,就在这一段时间里同母亲的家当一起陪了母亲最后的时光。要在今天叫醒它们,是对那一段时光的打扰或是让尘封在记忆里的窗棂拨弄起深巷尽处的风。

梭子是我最爱拿在手中把玩的一件。在我的眼里它象极了一条船:两头尖尖的,正好劈波斩浪;中间有一根稍稍带弓的撑子,是穿线用的,就是船的桨了;中心有一只核儿,把线缠在身上,那象是我在船上。梭子的身子光亮光亮的磨出油了,是被母亲的手磨光的,是被织机上的经线滑亮的。它总有闲的日子,那些日子,我不让它闲,我千遍万遍地摸它。不在母亲手中,就在我的手中。在母亲手中,它叫梭子,能穿线,一片一片白云的般布出来了;在我的手中,它是船,我盼着下大雨,檐下的水在院中积得看不见土面时,我偷偷地把船放出来。可能是雨太了,也可能是风的缘故,船从没有浮起过。

日子越难却总会和漫长这个词连在一起;黑夜是漫长的,有了纺车嗡嗡响的黑夜就显得充实和好过了;冬天是漫长,有了纺车嗡嗡响的冬天就显得温暖和阳光了。黑夜在母亲的纺车声中被赶走了,冬天在母亲的纺车声中被赶走了。纺车一响,我有花单子了,纺车再一响,我的花单子有许多了!沣河岸边的风俗是,女子十几岁时,当娘的就要筹备结婚嫁妆了,于是一夜一夜地织机响,一机一机布织就,等织够了床数,女子就要出嫁了。男孩就略有不同,两三床单子就妥了。我知道,那时母亲一定会想她两个儿子结婚的景象了;不然,为啥在嗡嗡的纺车声中母亲笑出了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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浆线椽长长的,白质的木缝里今天是深蓝,明个儿可能就是枣红了;全看你要给白线染什么色。我最看的是有人来借母亲的浆线椽,我爱看那根象定海神针的白长椽被两个人抬着经过我家的门洞情形。中午,两边的门洞象两面神镜,门道的长短和浆线椽相当,两头的人把木椽夹紧在腋下,再有一个直摆才能通过。门洞是暗的,门是亮的,两个人是模糊的,象黑白电影一样。母亲浆线时,就在门前的街边一边支一架子,另一边搭在靠在墙上的木架子车上,上了色的线象花环一样,一个个挂在木椽上,太阳照在街道,照在一圈圈的花线上,照在时而把线要翻一翻的母亲的背上。

线拐就是个大写的“工”字,只是这一竖太长了,我要在作业本上把工字写成这样会挨老师骂的,可是我每次一写到这个工字,就会想起了母亲的线拐;今天也一样。我还觉得这线拐的另一个用途――谁欺负我,就用它还击。

鞋底夹是两块木板,中间穿一个螺杆;上端一碰头,夹上糊好晾干了的千层底儿,下端一开分,母亲就坐在檐下开始纳鞋底了。千屋底的布鞋穿在脚上既精神又舒服,可纳鞋底要费多大的劲儿谁知道?锥子,顶针,夹板,大针,白线,还有在发间偶尔蹭下针实的美,千层布才会因此有了如星星一般多而亮的白线点而变成千层儿鞋底。

棕框是分经线的,我爱用指尖在它细如发的几百个竹隔间快速滑过,象琴一样,峥峥地发出音响。母亲极不爱我这个把她的织布棕框当琴用的动作,太伤棕框了。我的小手,在棕框眼里变成魔指了,我知道了为啥它发出的声音象哭诉一般的原因了。如果它再小一些,就是母亲每天早上梳头用的篦子。一个是把线理整齐,一个是把头发理整齐,想想就觉不出区别了;头发整齐了,日子就整齐了;线头整齐了,生活就整齐了。

母亲有一本又厚又沉的书,全泛黄了,在黄色的土金一般的纸中夹了许多许多白板纸鞋样儿。母亲的纺线车嗡嗡响的时候,我就趴在被窝里翻那本书,我对鞋样没兴趣,我爱那些黄纸上不一样的黑点点,还有几张为数不多的插图画儿。鞋样是被村中人借的频率最高的一个;好的美的事物就是日常生活的标准,没谁去要求,爱美爱好的人只一心照着做。

这些母亲的爱物,在母亲病世后就一件一件消失了。织车在我有了新房后因它的格格不入被我拆了、烧了;浆线椽被谁借走因了母亲的突然离世而被那个多心眼的人留下不还了;线拐、鞋底夹不知了去向;鞋样儿被我扔到了冬天的火坑洞里化灰化土了;那个夹鞋样的书,也许可能被我撕了做成无数的纸炮了;只有棕框有明确的下落――我家的一九八六年起的新房的那扇木门背后,父亲用蘸笔记录了它的出处:xxx,借棕框两个,年月日。

岁月最终会收走一切的,只是时间点不同而己。幸运的是,它们和我一起,在一段时光中,被一个女人深爱着,宝儿着。

  时在二0一七年十月二十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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