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峰坐上军车,犹如蚂蚁爬进热锅。就在刚才,刘政委像是抓住他的心思似的,用一种暧昧不清的诱惑把他引上他们的车。
任何一个想有作为的记者,都不会放弃一次深度报道的机会,而他恰恰是给了刘峰一次这样的机会。再者说,旅店服务台都看到是两个军人把他带走了。“光天化日之下,还怕他们绑架自己不成。”刘峰的小算盘,小脑袋瓜里,打的是叮当作响。
车渐渐的驶离临边,道路上车辆愈发稀少,但风景却相反地让人越来越感到怦然心动。松树林像群群胖子国的士兵,精神矍铄扬起高昂的头,一副不服输的架势;杨树像是瞧不起松树似的,叉着腰,显摆着自己性感的身材;而粗壮的榆树,则自是一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身姿,一直寻着自己的方向。山间的色彩或明或暗,流淌在群山间的溪流就像是流连忘返的仙女,既妩媚了天地又赏心悦目了自己。看着看着,这心驰神往的动人画面把刘峰的思绪放松到无边无际的神游状态,随后便合上眼睛。
不知行驶多久,黑暗中的一句话吵醒他。“刘峰同志,你别看这山里景色这么美,到我们要去的目的地,可谓是‘九曲十八弯’。”政委转过头像是在提醒他似的说道。“你看前面。”
他指着一处建于山间小溪之上的石桥,这座桥两车多宽,二十几米长,因为小溪流经于此特意修建而成。“山雨只要连续下十几个小时,这桥就没法过了。”顺着小溪向上游看去,很明显地可以发现溪流岸旁岩石光滑铮亮,像是在给山中雨多作说明。刘峰抬手就对着石桥小溪拍了几张照片……
就在这时的另一个地点上。
“一会多备两道菜,焦股长打电话通知说政委带客人过来看看风景。”王闯到炊事员李斌的厨房去转转,随口说道。
“是,可哨长,咱这两天给养还没到,不好整啊?”
“我想想办法。”王闯找到代理排长李国峰,让他把人喊齐,“除了出去巡逻的全体到门前集合。”
这个山顶哨所,拢共加起来不到十五个人,算上出去巡逻的和一名休假在外的,站在王闯面前只有七个人。大家还以为今天训练提前了。
“今天政委带客人来,把能端上桌的存货都给我拿出来啊,没招待好政委事小,掉了首长面子事大,解散……”
镜头回到另一边,两个多小时的盘山路,看着像开了很久,实际却只是跨过几座小山。路越开越窄,山越走越深。刘峰早已停下拍照,不安感像一个无形的虱子,爬满全身,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两侧的山峦像暗绿色密不透风的大网,吉普车像在网中爬行的迷彩绿甲虫。山间小湖泊深不可测,黑得像是无底洞,紧紧地吸去刘峰全部注意力,吞掉他最后一点防卫能力。他厌烦又谨慎地说:“领导,我们这准备开到哪去啊?”
“快了,过了前面的两道沟就快了。”政委的解答一点没消去他的疑虑与焦躁,悄悄从背包里掏出瑞士军刀,悄悄掰开刀刃紧握在手,以备不测……
而哨所里,情况简直像劣质的高压锅在不断蒸煮东西。王闯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五根香肠、十几袋榨菜、六七桶泡面、五包凤爪、两大袋牛肉干、两瓶可乐十一厅雪碧外加三瓶乳制品饮料。
“这都是个啥?”眼前这些东西,他的眉毛没法舒展开。
“哨长,咸菜还有两半缸。”李斌也觉着这些东西不太合适,忙提醒道。
“去,都给我挖野菜去。”王闯是真没招了,把刚建连时,因为困难而不得不挖野菜补充到给养里的方式都给用上了。正巧这情景,被哨长正在家属来队的媳妇孙彤瞅见,她把从老家带来的腊肠和在火车上没吃完的零食也都放在桌子上。
“嫂子,你这是干啥?”李斌一下子不乐意了。
“不把我当一家人那?”
“那绝对不行。”李斌都要急了,李国峰也上来说:“这不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瞧不起我的东西?”还是王闯忙出来打圆场,“行,我看老家的腊肉不错,零食就拿回去吧,政委肯定不爱吃这些女孩吃的。”
他们看哨长都这么讲了,便也不再说什么,也跟着大家去挖野菜。这山上的野菜,还是很多的。有薇菜、荠菜、蕨菜和驴夹板菜,这些野菜做起来方便,味道清爽还有药效,所以深受官兵喜爱。
当所有的野菜全都清洗干净以后,全哨的人且松口气。“万事俱备,只差政委和他的客人。”王闯正在心里盘算着,忽然借着夕阳,看到一个身影妩媚的女子正在晒衣服的光影,他从心里到眼角,都在笑。他径直向这个身影走过去,“别太忙活了,才来两天就一直干活,你这哪是来陪我的,这不是来给我们无偿打工么。”
“随手就洗了,在你这待着,一天啥也不干,不被养成小猪啦。”王闯刚想抱起媳妇亲热一下,就被放哨的新兵李冰冰给打断。
“哨长,人来了。”
李冰冰轻松的一句“人来了”,却是让刘峰付出磨破运动鞋的待遇后得来的。原来刘政委说“过了两道沟就快到了”,说的只是车能行到的最深处,而不是这次目的地的终点。哨所在两道沟乡东南方向的山顶上,一般只有军车能开到这个山脚。一般车辆根本就不来,更别提有什么汽车站。
上山的石子路,是八十年代边防哨的战士们用巡逻时捡的石头一点点铺就的。虽然延续好几年时间,但继承这个传统并维护这条路,却是这个哨所一直以来每名战士必做的事情。爬山前,刘峰已经没有办法不继续,自己是离不开了,这反倒给他一种精神上的鼓励。这种鼓励类似顿悟或升华,作为记者身份的一种神圣,他是为这个所谓的神圣,扎扎实实的走好每步登山之路。其实如果一切剧情真是按照他内心的那种非光明面去思考,也确实会成就他内心无法抑制的伟大感。可这条路,一直就是边防兵习以为常需要自己养护的小路,从没因谁走过一遍或是多少遍,就有什么巨大波澜。
他们一行三人,约莫爬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接近这座哨所。李冰冰看到他们的时候,夕阳正好在他们的背后竭力放射自己最后一道光彩。刘政委第一个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之内,王闯急忙跑过去敬礼报告。
“政委同志,边防二连两道沟哨准备完毕,请指示!”
“按计划进行。”
“是!”
刘峰出现的时候,突然掌声响起,声音在静谧的山上传下来,鲜有的清脆响亮。伸长的影子直接扑到欢迎他的官兵队伍前,让大家感到这个记者特别可交的错觉。
“欢迎刘记者来我们二道沟哨所指导工作。”王闯第一时间走上前,向他敬礼握手。刘峰哪见过这场面,只是被动地点头致意,可在握手的时候,却明显感受到一种浓浓的热情从手中传入心间。可能是温热的手温让他产生的错觉吧。
没有更多的寒暄,除了列兵崔晓特主动把刘峰的行李提走以外,其他人便解散开各干各的去了,只留下政委和哨长陪着刘峰在哨所周围四处转转。这个哨所一共三层楼,一楼是办公室、禁闭间、仓库、食堂、浴室和两间宿舍,二楼是俱乐部、电脑室、三间宿舍和哨所值班室,三楼是家属房。
这座山顶并不是只有一条路下山,因为两道沟是挨着最近的镇子,才特意修了那条石子路。哨所四面环山,视线极好。距离北面十几公里和南面二十几公里的山头,也都有他们二连的哨所。山上的景色迤逦多姿,但凡摄影爱好者看到此情此景,必是要拍摄一番。刘峰也边欣赏边打开相机,快门频按。随口客套地跟王闯聊道:“这样的美景,不消说待上几天,就是待上几年,也看不烦呐。”
王闯点头微笑一下,接着隆重地向刘峰介绍他们哨所的镇所之宝——二道沟哨所大白杨。这棵杨树并没有给刘锋带来什么视觉上的冲击,因为它仿佛遭受过什么自然灾害似的,中间断开后,上面生长出新的脆弱得像一阵风就能吹飞似的细长枝叶。刘政委这时开口道:“这棵树,是我当战士时发现的,当时不知道这棵树,是怎么在这山顶落地生根的,刚发现时,也跟它现在顶上的枝叶似的,弱不禁风。”
王闯接着补充道:“而且,前年它被雷劈过一次,直接从三十米变成十几米,没舍得把它移走,目的是留着作个念想,可没想到去年再次生长发芽,全哨的弟兄们都感到是个奇迹。”
就在他们的视线全都停留在白杨新芽的时候,刘峰突然听见似曾相识的声音。“开饭啦,吃完饭再转。”竟然是那个漂亮姑娘的声音……
一整桌像是招待客人又确实稀奇古怪的饭菜并没让刘峰产生什么疑问,原因就在于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停留在了“怎么火车上那个姑娘在这?”他现在都想立刻长出翅膀飞离这两道沟哨所。可他毕竟长不出翅膀,就只能在这一桌人中,假装不注意她。
孙彤却先说道:“刘记者,咱俩是不是在火车上见过?”
刘峰连筷子都没停下,边夹着菜往嘴里塞,边含糊着:“啊,好像,好像是,我也记不太清了。”他心里掂量着,刘政委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接他来时,说给他个机会深度报道军车私用,竟然直接给我拉到当事人面前。这还不说,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在网上干的那件事,他们不得让我永远下不去山?
孙彤向全桌人说道:“刘记者人可好了,特别大方,在火车上一直很热情,还很客气,可我就是因为坐火车太久,难受得不行,有点失礼。”王闯赶忙提起杯酒敬刘峰:“刘记者,这事我真不知道,敢情咱们还有这渊源,火车上照顾我媳妇,在这感谢了,先干为敬啊。”
“不,不用。”刘峰还未劝住,王闯就把整杯白酒一饮而尽。
刘峰不太胜酒力,其实倒没喝多少就撑不住了,如果不是被哨所人的热情所灌倒,就是被自己心里没法说的话压倒,反正是晕晕乎乎的爬到三楼倒头便睡。孙彤让出她的家属房给刘峰,自己搬到哨所值班室,凑合一宿,甚至还在睡前特意让李冰冰把刘峰磨破的运动鞋拿过来,一针一线仔细地缝补好又放回去。刘政委跟战士们睡在一个房间,本来他是想爬到一个没人睡的上铺,却实在拗不过大家,只好睡在班长让出的一张下铺。
夜半时分,王闯酒醒口渴难耐,起身出门找水。下楼看到厨房有一口水缸,便把头探进去喝个痛快。这山泉水沁人心脾,让他酒醒大半。
睡意消失,便索性走出哨所。一袭月色映入眼帘,可比城里那深受雾霾污染所遮蔽的月色透亮多啦。月光下背着95式自动步枪的哨兵,仔细观察着周围情况。让他朦胧间一个恍惚,仿佛就是他自己站在那里注视着远方,寒冷与寂寞简直不值一提,天地间只有他这一伟男子静候夜里的孤独与山峦的叠嶂。
“刘记者醒啦?”哨长从哨所走出来。“要知道你替我查哨,我就不起来了。”他开玩笑道。
“啊,我一喝多半夜就睡不着。”
“来,给你看个东西。”王闯领着刘峰走到哨所东侧平地,手指指向对面山上略有些微亮的一块积雪覆盖的山头。“白天视线好的时候,你能看见我们的界碑,从那开始,往西方圆十几公里,就是我们哨所有弟兄要守护的地方。”
“你们感觉神圣吗?”
王闯转过身认真的看着刘峰,眼中像有团火在跳动,“它是我们的全部信仰。”
那一夜刘峰睡得很踏实,他感觉虽然身处祖国的最边边上,却像睡在幼时父母隔壁的床上那种安然。
早上出操的哨声,吵醒沉睡的刘记者,他发现床单上竟然有他的呕吐物。半夜醒过来又出去走一圈,都没发现自己的秽物,看来酒精对麻痹一个人的五感确实有奇效。
拉开窗户,山顶的新鲜空气令人心旷神怡。这时他想起来打开手机,查看微博的最新情况。果不其然,新增粉丝达到这几天的新高,转发量以及@他的,也破了记录,事件持续的发酵有点超乎他的想象。
很多著名博主甚至为该事件,发表一系列他们深刻的分析以及想象,甚至还有编出幕后故事的长微博,以及人肉搜索这个姑娘的众多好事之徒。私信里夸赞他的有之,怀疑他的有之,并且有南方某著名刊物的马大编辑要过来采访他。他在看到要采访他的私信后,第一时间就给对方打去电话,都没顾及还不到七点这个时间段。虽然那面有点不情愿地接起这个扰了美梦的电话,但还是约定对他独家采访的时间。就定在当天下午的三点。
对于这个时间,他是有点疑虑的。这刚上来哨所,还没待够二十四个小时,就要跑,着实有点不地道。可马编辑的时间,宝贵得很。能在百忙之中抽空来采访自己,那简直是年轻记者里莫大的殊荣。想到这些,他才咬牙答应。
地点就定在临边市最高档的宾馆大套房。刚挂上电话,上等兵刘鸥就敲响他的房门。
“刘记者,开饭了。”
早饭阶段,他比昨天主动得多,跟大家套近乎攀谈起来。又聊专业知识,又聊采访过的对象。饭毕,他拉着刘政委说道。“领导,要不我们一会回临边吧。”
“对你想要深挖的,了解够了吗?”
“够了够了足够了。”刘峰急迫回临边的心情让政委心生疑窦却又不便多说。
“那我们这就走吧。”看到政委这么爽快,他边往哨所里走边说道。“我上楼收拾个东西就马上下来,咱就撤。”
王闯在得知刘峰要下山的消息后,心里猜测是不是自己招待不周才致使人家受不了这个环境的。但他也不知道如何劝说,就张罗大家为他列队送行。
“刘记者,我们哨所条件艰苦了点,但还是希望您有机会再过来,我们下次一定争取做得更好。这个树根工艺品,叫《不问寒》,是我们战士在巡逻时捡到的,稍作加工,送给你留作纪念吧。”王闯手里捧着的《不问寒》,由子弹壳绑成的底座,一个树根倒着竖在其上,根须部分皆为白色,就像落满雪花的冬季大树。虽然没什么特别的工艺,但艺术感十足,刘峰看到第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小东西。
“哨长,你太客气了,吃住都够麻烦的了,怎么还能拿东西走啊?”
“刘记者,哨里的战士们生活很封闭,让我们拿出别的给你留纪念也拿不出来,所以希望这个小纪念品能激发激发你的创作灵感,多为我们边防军人写些精品。”
“王哨长,你要这么说,那我就收下了,这次社里找我找的比较急,回去我一定拿出写出好东西寄给你们看。”
在下山前的一瞬间,捧着《不问寒》的刘峰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昨晚看的那个界碑方向,确实好像有一块小东西就站在那一片白雪覆盖的山头。刘峰他们一行三人刚走到半山腰,突然发现天气骤变,本来刚刚挺好个天,霎时刮起大风。还未到山脚,就赶上一场滂沱大雨。
石子路遇到大雨天,摩擦力小了很多,刘峰穿着昨晚孙彤补好的运动鞋,也难免走得很艰难,时不时一个趔趄。上车时,他们三个人早已成了落汤鸡。由于雨大,车不敢快开,刚过两道沟就已经行驶近半个小时。
“政委,我看这场雨的情况,咱继续开下去,也回不去临边。”孙悦侧过脸说。
“你担心石桥吧……”
“嗯。”
“啥?咋回不去呢?”刘峰紧张地问道。
“雨太大了,溪水涨完,石桥肯定过不去。”
“走也得走过去啊,我有事。”刘峰说完,政委和驾驶员都没接茬。“真的,我求您了领导,我真有事啊。”
刘政委思索几秒钟,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开,不能过再说……”
如果事情按照刘峰的计划发展,没准把他送回临边也就那么戛然而止了。可这个世界上就是这样戏剧,巧合充斥在无数的原因结果当中,让人无法理解又神秘多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