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那种深深地,单纯只想让对方死的恨意。
我过长的刘海下双眼瞪着前方的那个男人,双手攥成拳。那个男人一身皱巴巴的藏青色中山装款式的外衣,然而布料边角起球,衣服略显松垮。黝黑褶皱的脸,关节粗大,怎么看都是一副老实庄稼汉的样子。
然而我知道,这仅仅只是他的伪装,隐藏在这副外表下的是一个真正的杀人犯。
喇叭唢呐的声音很响,来回走动的人很多,弥漫着的是纸钱与香烛的气息。此时那个男人正站在那里,面对棺木一脸悲戚,我觉得那表情要多虚伪有多虚伪。这小小的地方正举行着一场仪式,名为送别的仪式,而那昏暗的位置,摆放着一副深紫色的棺木,烛火跳跃的光映在棺木正面大大的奠字上,还未烧尽的纸钱闪烁着一圈圈的赤红色火线。
我想轻轻喊他的名字,即使我知道没有回应,我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一旁红肿着双眼游魂似的的女人,脸色偏黄疲惫,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普普通通两个子女的母亲,小儿子的死亡对于她来说无异于滔天大灾。
我走过去想开口说些什么安慰,但真正走到她面前又不知说些什么。她没有看我,双眼发直的盯着棺木,好像这样弟弟就能活过来一样。
看到这里我又有些痛恨的死死瞪了一眼那人,我的弟弟死于三天前,头摔在一块石头上。当我们发现他时,那块石头上都被血染红,他已经没有了呼吸声。而只有我知道,我的弟弟真正是被人故意杀死的。
我看到那人在推倒弟弟后慌张的逃跑,那时我躲在丛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弟弟死去。
所以我恨他,恨不得他死,因为他让我看到了自己懦弱,也许我痛恨憎恶的只有自己,自己的胆小害怕。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村子,这里道路不够发达,但是又不是像山沟那么偏僻。像我的父亲一样,很多人都选择了外出城里打工,村里一直是缺少男性劳动力的。
我的母亲一直很勤劳,她努力在田地里收获一年又一年,她唯一对这些辛劳的期待就是我和弟弟的成长。当然无可避免重男轻女的观念一直深深影响着她,即使她爱我,但也是建立在没有和弟弟的比较之下。
我也很爱我的弟弟,他不大,粉团子一样的年纪,没到村子里其他孩子读书的年纪。他每天都会在村口等我回家,只是有些调皮,每次都让我去找他,他躲藏得很好,即使我怎么喊也不会发出任何动静。
我懦弱的不敢伸手去触碰她,因为这种打击不是普通的安慰能够弥补的,这时候她最需要的人——我的父亲,还在赶回的路上。
人群中,我注意到一道火热的视线,我转头看到傅瑞瑱那双明亮的眼睛。
傅瑞瑱从他的傅姓中就可以看出他不是村里的人,他的父亲是我们村的校长,听说他们是从南边过来的。
他眉毛很黑,眼白分明,很爱笑,我说不清是不是由于他笑起来的牙白和村里其他的那口略黄的牙不一样,还是用伶俐的普通话朗诵课文很认真。
总之,我只能说他和村里的男孩不一样,也许是他知道的总是那么多,也许是他对人总是那么友好。
我们村里学校的女生都喜欢他,当然也包括我,不过我们村里加上学校差不多年纪的学生也不超过二十个。
他示意我走过去,我跟着他暂时远离这里,我也需要片刻呼吸新鲜空气,和杀人犯待在同一个空间都觉得自己在犯罪。
“你告诉我实话,胡兰兰到底是怎么死的?”傅瑞瑱睁着一双通红的双眼问我,他有些激动,然而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袭来。
在这样一座山村从你长大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不你早早嫁人,要不只有唯一的一次机会,那就是读大学出去。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长得不好,我一直很努力因为我想拼命摆脱这种命运,然而每年能够获得村里学校学费补贴的名额只有一个,所以我一直很努力的争取。
然而我从来没有超越过他,他就像是我面前的一座山,我翻过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可是有时候我却情愿被这座山给困住。
我一直相信世界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可是我却不得不承认有一种先天条件是你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的,那就是外貌。
胡兰兰长得是我们村里公认的好看,大眼弯眉。胡兰兰和傅瑞瑱走在一起甚至连村里人都觉得般配。
可是我嫉妒,嫉妒有人天生不用努力就能获得别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这种人就像是庙中的佛雕,只是因为信仰天生受人供奉。
也许这种幸运连上天都看不过去了,村里人这样说。
在三个月前,那晚我的弟弟接我回家,他又躲了起来,而我在找他。但是之后胡兰兰被发死在了那块玉米地里,听说死前,衣不蔽体,身体处处乌青,很容易联想她死前经历了些什么。
现在傅瑞瑱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几天前我拿着一块蓝色布块告诉他,我弟弟死之前就是捏着这块布料,而他更告诉我胡兰兰死之前就是拿着捏着相似的布料。
“我看到……看到那人杀死我弟弟的……”我颤抖的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内心似乎有种预感一旦说出某些事情必定发生,但我内心又有头野兽,想要闯出来吞噬一切包括我自己。
他迷离呢喃着这个名字,眼神中闪烁的光芒让我有些害怕,我望着田地上的漆黑夜空,今晚有云遮住了星星,显得这个夜晚更加黑。
我讨厌这样的天气,它让我觉得压抑,在黑夜中会发生很多事情,黑色的夜就像是披上了一件最好的伪装,在夜里每个人的视线都会被遮住,导致你看不到平日里你能看到东西。
一个月后。
我去了那个男人的葬礼,当然我不是去参加葬礼的,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他死了我有多痛快,即使他看不到,我也想宣泄这种情绪。
我看着他僵硬的身体躺在那里,有点像我和胡兰兰那晚那样无望的躺在那里一样,望上去以为看到的是天其实我们都不过被困在那片玉米地里,从来没出来,不过只是我比她更接受现实罢了。
即使这条选择让我从此永无宁日,也好过没有选择。
我看到那双手褶皱横生,就像那晚粗糙摩擦在我身上那样难堪,那段不堪的记忆。
我的弟弟在玉米地里躲猫猫的技术很好,我哭着喊他的名字,也只是得到玉米杆的摇曳,是风吹得吗?
谁知道呢。
我告诉自己终于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了,再也不会有人说出来。
一月半后,傅瑞瑱因谋杀罪入狱。
三个月后,我坐在前往城市的火车上,我曾经熟悉的一切,我曾经最想遗忘的记忆也最终停在了这里。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人,我从不认为自己天生被眷顾,我只相信想要的只能靠自己去得到,所以我一直都很努力的学习,努力的……铲除一切阻碍我前进的道路。
我看到自己不算白皙的手放在腿上,整齐叠放的样子就像那时摆弄那双白嫩纤细的手,那只婴肥的手,整齐放好蓝色布料的动作。
这双手不算白皙,我曾狠狠的掐进那个毁了我希望的人身上,也用它再次缔造了未来,我不知道这条路有多对错,我不知道这条路有多虚幻。
我不求这条路有多美好,犯错的人终究会有归途。
我迷失在这条路上,谁也没给我选择,我必须创造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