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鲁藏布江从海拔5300米以上的喜马拉雅山奔流而下,一路气势如虹,轰隆声不绝于耳。我已经脚不停歇地走了一路。一人一琴,布衣草履。不知是天气太冷的缘故还是太久未休息,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每一声都冰冷入体。我的衣衫、鞋袜早已汗湿,支撑我走到这里的只有脑袋里的那首曲子。
我一路沿江而来,从起初的温柔沉静,到后来的激荡洪流,一直到这里的来势汹汹。一如我与你相识的过程。
那日,我独坐凉亭弹琴。你泛舟溪上,驻足在凉亭边上,斜卧舟上饮酒,听我弹琴。我心想这俗人也真怪,明明是个糙汉却还要装作懂这古琴的高雅。我静闭双眼,弹了曲《良宵引》。曲毕,你淡淡地说了句,曲子虽好,但无良夜相衬,这《良宵引》也少了份韵味罢。我笑了笑,心想这糙汉真懂古琴?便应他,舟上饮酒的兄台,此时虽无良夜皎月,但有翠竹凉亭,心适恬静,不也配得上这《良宵引》?罢罢罢,原以为你是个心忧天下正气凛然的君子,倒也只不过是个只知太平表象的迂腐之人罢。你愤然起身,命船夫返航。我勃然大怒,兄台以一曲《良宵引》就断定在下是一迂腐愚昧之人,是否太过于片面了呢?当今天下,哪有太平盛世可言?奸臣当道,这白昼如夜。这皇权管不到的深山这一刻无人叨扰的翠竹凉亭莫不是美景?莫配不上这《良宵引》?
你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上岸与我弹琴饮酒。我们不问姓名和来历,只谈天下与这古琴。你吟诵杜甫的忧国忧民,吟唱李白的张狂浪漫,吟诵阮籍的猖狂不羁,吟唱嵇康的狂放任性。临走前,你要我为你抚了曲《酒狂》。我想你是醉得不轻,竟将李白与杜甫的诗作念混了。“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儿共销万古愁。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使我不得开心颜?”
后来快有一余月,你都没有出现。我独坐山中抚琴,细细回想那日的言行。又一日,我独坐凉亭冥想,你一人携酒而来。问我为何不抚琴,我笑而不答。你浅酌一杯,自顾自说道,早年,我独坐雪山抚琴。除了风拂松柏积雪的声音,深山寂静得很。我不知抚完琴,起身时才发现身后有一路脚印。我遇见了我的知音。我问他为何不再抚琴,他笑而不答。
临走前,他为我哼唱了一曲。我问他是什么曲子,他说,这是他曾经的知音所作,名为《雪遇知音》。
又过一月余,我让童子下山买把利斧好伐木做琴。前几日在山里发现了三尺三寸高的梧桐木,用来做琴再好不过。不日你来,便可与你切磋交流。童子回山带来了利斧与朝堂变革的消息。我不关心,叫上童子与我一起伐木做琴。
琴面已经做好。我又派童子下山买漆料与马尾。我携旧琴去凉亭抚唱,恰逢你独坐亭中喝酒。你看起来心情不错,与我大聊时事,劝我入世。我看着你意气风发的脸,告诉你我伐了梧桐木做琴。我想你又是喝醉了,竟承诺我待到梧桐琴做好时,必为我抚上一曲。
连日阴潮,用来做弦的马尾竟生了绿斑。我决定下山重新买马尾做弦。市集依旧熙熙攘攘,嘈杂声不绝于耳。少爷,你看那个坐在囚车上的公子是不是与我们认识?童子伏在我耳边说道,我往马路上看了一眼。天,竟然是你。我急忙追出去,围观百姓太多,你在囚车上未发现我。我一路跟至刑场,你被刽子手踢倒跪地,放声唱着那日你对我唱的曲子。唱完,看着我,说,乱世抚琴不遇知音,唯有那白雪皑皑之地方有净土,方有良夜皎月,方有高山流水之知音。说罢,刽子手手起刀落。
你的头颅当作乱党挂在城墙上示众。是夜,我和童子将你的尸骨偷运回深山。我让童子将你的头发割下做弦,将你的尸骨烧灰做成琴漆。第七日,琴已做好。我将大半钱财赠与童子,让他还乡。我独自携琴与酒泛江寻你口中的雪山。
进入藏区,我弃舟徒步上山。一人一琴。支持我走下去的只有脑袋里的那首曲子。天地茫茫,耳边只有风声与雅鲁藏布江的流水声。我找到江水的源头,觅得一高处盘坐抚琴。
先是孤独寂寥的心声,再是初识时的愤怒,酒后言欢的狂放,再是不遇知音的苦闷与绝望。一曲抚完,我心竟空空荡荡。我不能像伯牙那般摔琴,因为我手上的这把琴就是你的全部。我也再不能弹琴,乱世荒山,已容不下我这隐士。
我抱琴投身入这江水中。随着来时的路程,随着奔流的江水,我与你就要沉寂在这纯净之地。雪水甘甜,像极了你常常喝的酒。这水洁净,像极了你身上那股浩然正气。江水浸淫着我的发丝,我的衣衫,我的皮肤。江水灌入口鼻,洗净那些污浊之气。我的脑袋里还在回响着那首曲子,我为你作的尚未有名的曲子。
也罢,闻琴之人都已不在,留着琴曲有何用呢?
江水奔流不息,养育了沿江生活的千千万万百姓。我与琴沉溺江底最黑暗之处,不被人知,一如从未出现过一般。
江水浮动时带响琴弦,像是一首悲叹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