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雁轻
南城是古城,东街是老街。说古道老,却也不过是百年前一桩故旧。
前推百年,这南城尚是烟柳繁华地,人间富贵天。东边是一面城墙,高二丈,长逾里,糯米封浆,黄石垒就。傍着城墙种着许多槐柳梧桐,行人常乘阴凉,便有客商设摊于下,渐成街市。
如此熙熙攘攘数十年,忽一日黎族犯边。守将拼死相抗,士卒抛头洒血。十年鏖战,打得个城池萧索,死气沉沉。终究人力难胜天,将士百姓困守城中,弹尽粮绝。
众人皆闭目待死之际,有一黄衫客,号槐道人,称有退敌之策。
适时四面楚歌,这黄衫客又是从何而来?众人心存疑虑,却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求问良策。
那黄衫客却出了个似邪非正的方儿——血祭。
众人如何肯信?那黄衫客也不畏惧,将自家根底一一道来。原来他正是那南柯梦里槐安国,城墙根下老树精。平素常闻市语,终日混迹人烟。久而通灵,更长商贾。
十年鏖战,血染城墙,却也染了城下草木。人为万物之灵,血肉骨骼皆含气,是以妖魔食人求得道,鸟兽食人思化形。这槐精得了妙处,更通灵性。他此来虽称献策,却也是为自身寻一桩买卖。
槐精称南城军民若一日奉血三升,如是十年,则即日做法退敌兵。
众人中有恐惧饲养妖魔的,喏喏不敢应。却也有那当断则断的,称:“若不依这槐道人,明儿黎族打进城来,我们一个个尽要被抹了脖子放干血。何况我们这军民数千人,每日三升的量有什么供不起的?”
前者问道:“若妖魔反悔伤人又当如何?”
那槐精在旁只是静静听着,问听此言,便道:“我是城里的精怪,自然也知道忠义二字,如今国难当头,我一心图报,诸公何以瞻前顾后?”语毕摄了块锦帕,道:“若有疑虑,不妨立个凭证,若我不能退兵还反口伤人,便咒我灵散智消,永不得道。”
众人方应了,约定退兵后每日以血三升,供奉十年。
却说那槐精果有本事,做法弄起风沙,只刮得城外飞沙走石、人喊马嘶。掀沙砾,撕衣裂肤渗血痕,卷巨石,撞头磕脑断筋骨。小件粮草随风走,大块辎重滚地行。眼前昏黑不见日,耳畔朦胧难寻声。如此方一日,黎族兵马劳损过半,照前又做法二日,黎兵擂鼓回师。
一时间满城欢庆,众人奉槐精为上客,尊称“槐公”,推杯换筹,好不热闹。槐精喝了酒,复提前定:“在座具是信人,如今我践了约,还望诸公不履晋惠之失。”
槐精扶危城于将倾,军民感戴。众人满口应承。更有那自愿献血的,当场以血做酒,敬了槐精三升。
第二日,又有差役奉血三升。
如是三月,差役们个个消磨得面色苍白,手足无力。府官无法,大发榜文,着百姓每户奉血一日。感恩愿报的,欣然而应,昧心欲悔的,勉而献之。
如此又二月,城中却有几位半百之人寿终魂去。医者查无病,方士道有因。
原来人血之数正合寿数。含血六升的,寿长花甲;含血七升的,年高古稀。多也不过八九升,活个耄耋之年,而那些非殃而短命的,一个个俱血亏气损。
众人听而不语,归家后却异床同梦。次日,众人也不多谈,只是闻“槐”色变,一并儿连“淮”、“怀”都畏上了。
又七日,有一奉血两次的差役死在家中,无病无痛,年方而立。遗眷恸哭,复而痛骂:“便教他城破时死了也是个英雄,我们在阴间也是一家团圆,如今活活熬死在饲妖的邪术上,我孤儿寡母却该如何存身!”
众人戚戚,纷纷劝解,有几户胆小的,当即旋身归家,收拾细软亡走他乡。此例一开,便有接二连三逃命客,牵衣顿足沦落人。
不过二年,这昔日熙熙攘攘、扛过战火、历过刀兵的城,便人丁凋败,百业不兴。只老弱病残难寻去处,府役官兵不舍前程,尚留在南城,苦苦度日。
众人不堪槐精索求,遣人至灵水仙山求佛道搭救。但有道的均称槐精不曾害命,又有前定,不肯出手。无道的虽肯出手却难敌槐精,纷纷被打退。
众人无奈,有一长者献计,道:“妖魔不害命,故而仙长不出,那我们使他害命便是。”
府官踌躇:“他确不曾伤人,如何会昧心害命?”
长者进言:“那些死了的青壮,便是非他手刃,也因他嗜血而短寿。大人只消拿一死囚,在槐树根儿下连供三日血,便是个寿星公也耗死了,我们正可以此为名,称那槐精害命!”
府官仍在思量,长者伏地痛陈:“饲妖喂魔绝非久计,还请大人早做定夺!”
那府官一夜思前想后,终究别无他策,使人拿了个待秋决的死囚,便要往那槐树根下放血。那死囚虽身在囹圄,槐精救城的事他亦有耳闻,也晓得放血的缘故,略一思忖便猜到自己来此何因。
也是天意,这死囚虽是待死身,却非薄命人。当即大哭,并道:“槐公爷爷,这差役舍不得好人热血,要拿恶人污血给你充数哩!”
语毕,槐精果然现身。使了个望气术法,果见那死囚头上起黑烟,血脉筋里缠冤魂,若用他的血,不但不能养精化气,甚或污坠入魔!当下大怒,便摄了差役并死囚,要往衙前公论。
却说那府官正在坐堂候讯,忽见一股妖风卷进公堂,落地正是槐精差役并死囚三人。正心道不妙,那槐精便擎了帛书,要告南城官民以次充好,不守信用。府官接帛书如接烫手山芋,勉强观看,却福至心灵,道:“这誓书上并未说明用何人之血,槐公怎可强告?”
那槐精哪知人分善恶,血别清浊,又不肯要恶人污血,只得怏怏去了。
谁料那槐精不要恶人血的事倏尔传开,每日众人只拿恶人带去放血,槐精若拒,他们便称“槐公爷爷眼高,我替这罪人谢过槐公爷爷云云”。如是数月,竟无一人被放血。
喜讯传出,恋家的归家,思乡的返乡,南城渐渐又有了些兴旺气象。
可那槐精毕竟是市井中熬炼出的精怪,如何肯做亏本的买卖?他干脆在原身下搭了间房,自名贾血槐,又称贾雪怀,做起那以物易物的营生。槐精所贩为何物?康健功名与利禄。不收金银与珠玉,只易精血并发肤。一升美娇娥,二升财万贯,三升福不尽,四升子孙绵。若问何物难得换?白玉京里不死草,仙人掌中长生露。
却说那小店开了许久,从不见人出没,忽有一日,城中好赌的泼皮王二,家中忽然平地起高楼。有人尊一声“老爷”,问他是不是往槐精去求财了,王二只说是赌胜了。
众人问不到真,只见得城中发家的贫户一日多似一日。又一天城中闻了喜报,说是李员外儿子考了状元,再数月得了佳讯,说府官大人青云高升。城内之人生活一日好过一日,渐渐无人提起槐精旧事。
南城更是成了远近有名的富贵乡,俊杰地。只有一桩不好,就是城内人往往短寿,将军难白头,美人常薄命,倒是添与后人不少谈资。
道人讲古罢,又指点前方:“你看这枯城,可想得到曾有如此风流。”我抬眼,见沙掩孤城,风袭断墙,几株败柳枯,数截梧桐焦。我问:“那槐精如何了?”
道人说:“卅年前,乡民恐事泄,欲举火屠妖,那槐精早得了道,炼得原身可随体而行,如何会伤,只是众人恐槐精报复,纷纷逃走,这南城便一日日败落了。”转音又道:“南城自废后少有人来,你来此不会也是来寻贾雪怀的吧?”语毕爽然大笑。
我不敢接口,那道人也不理会我,径自转身走了。我望他背影,发间簪着带叶的木簪儿,正欲细看,那道人却倏然不见,余下一句:“东城墙下第廿三棵槐树下,便是贾雪怀的铺子。”
我再无心他顾,欣然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