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小路、宣传队和我
1969年,时兴到处大修水电站,我们县的东津水电站上马了,需要大量民工,我和一些知青同时被派去做民工,为建设水电站作贡献。
刚去的时候,我们都是白天出工,挑土、挑石(打炮眼炸石是技术活,轮不上我们)。水利工地上大约都兴上工早,天刚亮就吃完饭出工了。中饭送到工地吃,下午4点左右就收工回营地了。洗完澡,吃完晚饭,时间还早着呢。这么长时间的休息,又没有任何业余文艺活动,小伙子精力充沛,就得找点事情把精力发泄出来。打牌斗地主,输家在脸上贴纸条。但是打多了也腻了,干点什么呢?还是知青有点子,他们很快就想出了新招。
我是回乡的“知青”,跟上海、九江下放的有一定区别,这就是有家有父母在一起。听说我们营地附近的老乡都种小麦,都做面条,我父母就让我带了些家乡小作坊用大米做的米粉(米线)来同当地老乡兑换面条。我的米粉放在一个人造革的旅行包里,拉上了拉链,并且上了锁,因为担心被同伴发现了要拿出来“共产”,那就回去交不了差了。
这天收工后,知青“老脚”和“小姑娘”对我说,他们在出工的路边河滩上看好了一块白菜地,那白菜包得叫一个漂亮!晚上去弄几棵来改善一下。我们民工食堂由于没有钱,只能买当地农民的老南瓜和青菜。大锅炒青菜就像猪吃的潲,太难吃,于是就顿顿老南瓜了。为节省劳动力,炊事员只安排一个人。他也顾不得削皮,就这样连皮切成大块放水煮,起锅时再放点儿油,也跟猪稍差不了多少。长期吃老南瓜吃坏了胃口,如果吃一次大白菜,那也的确是换了口味,是改善了生活了!
晚饭后,天色逐渐暗下来。老天帮忙,是阴天,只有一点点微微的云里星光。“小姑娘”邀我出发去“弄”白菜,我不大想去,毕竟是“偷”,我这辈子还从没偷过别人的任何东西呢!我看了看四周,不见“老脚”的身影。我问:
“老脚”怎么不去?
他?他要准备锅灶和柴火,还要弄点油盐什么的。任务比我们更重呢。
我无话可说,就同“小姑娘”一起出发了。
我们沿着出工的路走了不远就是一片河滩。在河滩上我们这里拐一个弯,那里跃一道沟,走的根本不是路,所以没有碰到一个人,只有天上的云里偶尔露出几颗窥探的星星,诡秘地眨着眼;耳边是各种不知名的秋虫在此起彼伏热闹地鸣叫。我不禁有点忐忑,悄声说:
小姑娘,我们回去算了吧。
别看“小姑娘”外表文文静静的真的像个小姑娘,可是这时他却像个大男人,有股子豪气了。他壮我的胆说:别怕!我们离乡背井来这里,是为社会主义建设作贡献。当地的贫下中农为我们献出几颗大白菜算什么?
于是,我坦然了。
到地方了。我们一人看准了一棵,拔起来,扭掉蔸,往背上的衣服里一放,就佝着个腰,俨然驼背的样子往回走了。
回到营地,掏出白菜,我们几个相视哈哈大笑。
“老脚”早已洗净了几个脸盆,架好了三快砖头,中间已燃起熊熊炭火,红通通的,扑闪着热腾腾的火焰,还不时“毕剥”作响。他接过白菜,掰掉几片外面的叶子,就在一只桶里洗起来。洗完,架在火上的脸盆里的水也开了。他把白菜撕巴撕巴,就往脸盆里丢。我觉得有点累,也不知是白天干活累了还是刚才“弄”了人家的菜心累,就躺在铺上,不管他们怎么去做这餐“白菜宴”了。
不多久,“老脚”和“小姑娘”叫我起来吃菜,其他几个知青也来了,围成一团,吃得“西里呼噜”作响。我忙起来,叫着,好啊,不等我!从人缝里伸进筷子,夹了满满一筷子也不看就填进了嘴里。
咦?怎么有米粉?我边吃边问。
噢,是找老乡买的。“老脚”坦然回答。
片刻工夫,脸盆就光了,也不知“老脚”有没有弄到油放在里面,只觉得好吃。
吃好了,说笑了一会儿,就去睡了。睡下时,我偷偷摸了摸我的旅行袋,依然鼓鼓囊囊的。我放心地睡着了。
过了几天,我打开旅行袋打算去换面条,却发现里面是一把稻草!我不甘地叫喊起来,“老脚”“小姑娘”等人看着我哈哈大笑。原来是“老脚”趁我和“小姑娘”去“弄”菜时,耐心地把我旅行袋的拉链一点点从锁口推开,从缝隙里掏出了米粉,然后放进稻草,又照原拉好拉链,蒙过了我!
有时晚饭后,我们会几个人在工棚的门口聚在一起唱样板戏。那年月,文艺舞台上只有八个样板戏,广播里天天唱,所以人人都会唱几句。知青因有点文化,就更是唱得像模像样了。我在学校文工团时学过拉二胡,因此我在家时自制了一把“京胡”:用一个竹筒蒙上一块刨得薄薄的平平的樟木板,再设法买些琴弦安上就成了。知青大毛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通常是大毛唱,我拉琴,周围便围了许多人听。他唱了一会儿,再换成他来拉,我唱。有时,其他的知青也会来唱几句。我们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提篮小卖拾煤渣》《打虎上山》《胸有朝阳》《朝霞映在阳澄湖上》……直唱得喉咙嘶哑才罢休。
有一次,一个知青偶然受了点伤,被就近送到工地医院去清洗创口并敷药,发现那里有一个漂亮的护士。他回来一说,知青们就都蠢蠢欲动,想打主意去医院了。但是,磕破点皮、肚子痛什么的小伤小病我们营地有卫生员,不用上医院。怎么办呢?
晚上用唱戏的方法吸引人家的注意?京胡不好带,况且怎么能在医院坐下来拉琴呢?有人提议吹口琴唱歌。我还有一支口琴,于是我们几个人就在傍晚用我的口琴伴奏,一路唱着歌在医院附近游荡。但是,没有效果。不知是傍晚她下了班还是她根本不为我们的歌声所动。怎么办呢?我们愁死了。
还是知青有办法。他们商量来讨论去,认为只有一个办法——住院!
我笑着否定他们的主意:
荒唐!我们这样的大小伙子,身体壮得像头牛,怎么能住进医院?
大毛不以为然:
怎么就不能住院?住院的标准是什么?发烧,体温39度以上!
体温表是你做的?想多少度就多少度?
他胸有成竹地笑笑:我自有主意。到时候听我的。
一天午休时,我们几个请了一会儿假,说是陪大毛去看病。走到医院门口,大毛立即装作无精打采的样子,一步一拖地进了门诊室。一个医生问,哪里不舒服?大毛有气无力地说,头痛,肚子痛,哪里都不舒服。医生皱皱眉头,拿出一支体温表,说,量体温。大毛接过,夹在了腋下。突然,他叫起来:哎哟,肚子又痛起来了,要上厕所。说着就慌慌张张地跑出了门诊室。我们也跟着出来,看大毛究竟怎么捣鬼。
到了厕所,只见大毛拿出体温表,用嘴含着,使劲哈气。哈了半天,拿出一看,还是37度。
我笑了。毕竟他比我小,没学过生理卫生课。我说,口里的温度是正常的恒温,怎么会高呢?
大毛眼珠一转,吩咐我:快去门口倒杯开水来!进门时/我发现门口有只开水桶,旁边有只搪瓷杯子。我忙屁颠屁颠地跑到医院门口,倒了大半杯开水端进了厕所。大毛把体温表伸进开水中。我忙一把抢出来,骂他:你疯了?体温表只有42度,这开水少说也有80度,体温表爆了你怎么办?他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我旋转着体温表看,发现虽然只伸进去不到3秒,温度却已升至42度。我说,太高了,看你的样子都不像。就将体温表甩了两下,再看,39.5度。合适了。周围几个知青都一脸佩服地看着我。我说,回吧,太久了就露馅了。我们又一窝蜂回到门诊室。医生说,把体温表拿出来吧。大毛从腋下拿出体温表递给医生。医生一看,不相信地看看大毛,又摸摸大毛的额头。
怎么烧这么高?额头好像不热嘛。
大毛说,我头痛,刚才在厕所里用冷水洗了一下。
医生将信将疑地开了住院单,说,住院。
我们松了一口气,簇拥着大毛进了病房,好像他是一个得胜的大将军。
果然,那个漂亮的护士来了,挂水。大毛乖乖地伸出胳膊。护士拿跟皮条在大毛的胳膊上一扎,他胳膊上的筋就鼓起来了。护士捏着大毛的手,用酒精棉球消毒,然后把针头扎进了血管,只见一股黑红的血回流进针管了。护士松开皮条,调整好滴药的速度后说,快打完了,就叫我。我姓冷,叫小冷就行。说完袅袅离开了病房。
我们一边依依不舍地目送着护士离去,一边又松了一口气。大毛赶紧拔出针头,让药滴在床头的地上。
我问,痛吗?
痛?你不知道她捏着我手的感觉,跟通了电似的。这个时候还能感觉到痛吗?
我们都羡慕大毛的艳遇,恨不得自己也来上一回。不过,空城计诸葛亮也只用一回,再好的计谋反复用也会穿帮的。我们只好带着一点满足又带着一点遗憾离开医院回工地去了。
下午收工后,我们又来到大毛的病房。大毛说,晚上用同样的方法再“量”一次体温,控制在38度。明天就让体温正常,出院算了。
这天晚上,我们都没劲唱戏了,都在尽量展开想象,想着大毛将在医院度过怎样的一个晚上。
这些事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是知青在做糗事,似乎不那么光彩,但是在那个艰苦而枯燥的环境里,设法找点这样的乐趣,为单调的生活增添些许色彩,不也是无可厚非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