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片花圃——其实叫草丛可能会更恰当——我天天去,卷着一本线装书。那里不美,因而过往的人不多,于是我可以避开一切嘈杂,静静地读书。我的目光顺着文字移动,心里默念着,偶尔闭上眼,轻轻地背诵。当我卓有成就地合上书,抬头望望远方时,一轮金红的斜阳倚在山头。该回去了,我弯下腰,拍拍长裳边沿的尘土,又直起腰,择去长袖上的野草,在夕阳的余晖中离开。
日复一日,典型的书生生活。对于一个即将进京赶考的人,这种日子是最实在的。
2
“小姐,你慢些跑!”一声呼喊把我的注意力从书中移开。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很少有这种响声。
循着声音望去,是那位小姐,身着粉红的长裙,提着裙角,轻盈地跑来。身后一位中年女仆气喘吁吁,尽力紧跟着。
在草丛边,她停下来,贴身女仆连忙找个石凳坐下,吐着粗气,但眼睛始终盯着她,生怕她走远。
“又在看书?”她的目光移向我手中那本发黄的线装书。
我笑着点点头。
“蝴蝶都被书香吸引了。”她扬起嘴角。
我低头看,有蝴蝶贴在我的书上,扑扑地闪着翅膀。
视线掠过蝴蝶,我看到了几朵粉红的小花,就在她站立的地方,和她的长裙一般颜色。我很惊喜,在这待了整整六十八个日子,没有看到过花——也可能是自己不够留心。
她见我如此欣喜,便顺着我的目光去看自己的长裙。
“花开了!上次还没有呢。”她同样很惊喜。于是蹲下来,伸手去折。长裙散开来,舒松地铺在地上。又一朵美丽的花,同样是粉红色的。
“这叫明开夜合,白天才舒展着,到了夜间,花和叶一起合拢。”
她一面在花瓣上轻抚,一面听我说。
“书上是这么说的,可我一直没见过这花。”我补充道。
“真是个书生!”她咯咯地笑着。
“小姐!回去吧!这个地方没什么好待的。”那位中年女仆站起身来。她微微叹息,转过身去。
“小姐,衣服粘了土!”我突然抬高音量。
“哦!”她稍稍俯身,拍打着下摆。“要是你不说,父亲大人又该数落我了。”
我目送她远去。那片粉红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最后与暮色融为一体。
我也该回去了。于是大步跨出草丛,踏上回家的小道。
推开家门,年幼的妹妹咯咯直笑,指着我的长裳下方。我立即瞥了一眼,有土粒还有杂草。
3
我发现自己看书的时候原来会走神,会去想那朵小花,那抹粉红。庆幸这不是常态,我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埋头于书本,细细推敲着字里行间的寓意。
初秋降至,我进京的日子很近了。明开夜合的寿命似乎一步一步地接近终点,略有萎蔫之势。
有一日,我照例来看书,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天阴了,片刻间便落雨了。我跑到附近的老屋下躲雨。雨点打在瓦片上,啪啪作响,又被瓦片弹起,顺直坠落。拍在黄土上,跳起一个很小的高度,再融于泥中。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赏雨。
雨下得不久,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放晴了。我重新回到草丛中,明开夜合经过雨的洗涤,虽变得水灵,但也显得更颓败。
我负手仰面地背一段政论时,传来脚步声。我转过身去,还是那位小姐,不过身边还有一位翩翩公子,很儒雅,应该也是个读书人。我朝他点了点头,他以相同的姿势回敬我。我心里不禁有点乱,还是早些回去吧,别在这里坏了人家的雅兴。我这么想着,随即背过身去,朝回家的小道走去。我转身时,隐约地听到了一声长叹。
4
再过十来天就进京了,母亲让我去做几身单衣,家中柜子里的衣服都磨旧了。我照母亲的话去了一家裁缝店。
刚进门我就愣住了,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老板娘正在给她量身,并在一匹布料上做着记号。那布红得鲜艳,分明是在做嫁衣。
“这位公子,你需要些什么?”掌柜带着职业性的笑容招呼我。
“我想做几身结实的单衣,准备赶路用。”
“哎呦,这可是要上京赶考么?”掌柜眉飞色舞地继续说,“算来可正是三年一次的大考呢。如公子这般人才,必当高中。”说罢又上下扫视了我一番,问到:“公子看这布料如何?”。
“恩,好。”我低低地回答,然后让他量身。
我无意间撞见她的目光,我们都木了,彼此的眼神中仿佛都深藏着复杂的情绪。
最后一次在草丛读书,离开时,我摘了一朵快凋零的明开夜合——四片花瓣只剩一片了——夹在书中。在家收拾包袱时,我挑了几本书带在身上,或许在路上可以再粗读一遍。那本夹着明开夜合的书,我插在了书架第三层的最右边。
全家人送我到码头,不少乡间邻里也来了,他们拍着我的肩说,等我荣归故里。我带着大家的期望上了船。
5
我不负众望,在殿试中晋级了三甲。揭榜之后,便是朝见圣上,赐官,拜见朝中大臣,然后是一系列的应酬。蒋太傅把千金许配给我,其他一起赐官的同僚也受到了相似的礼遇,有的与尚书大人的女儿定亲,有的被内阁学士点为女婿。婚礼当天,对着那个身着鲜红色嫁衣的女子,我的脑海中却闪过另一个身影。
“一拜天地!”这一声吼立马把我的思绪立拉了回来。
6
我在京城扎下了根,便把家乡的父母和妹妹接了过来。听母亲说,他们在乡里人羡慕的眼光中踏上轿子,心里很骄傲。
初入官场,多少有些生嫩,手头仿佛总有忙不完的事。所以,就算逢年过节,也只是一小家子聚聚,或者去同僚家里礼节性拜访一下。我很想念乡里人,和他们在一起,能感受到淳朴的关心与问候,而同僚之间只是浮在表面的油,无法交心。可对一个官场新人来说,谁也不敢得罪,应酬不敢大肆推诿,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少得可怜。
7
在朝廷里为官有五年了,确立了自己的威信,一些琐事也可以交给有求于我的人来处理。于是,我决定今年夏天回家乡一趟。全家人收拾了行李,踏上返乡的行程。船刚到码头,便听到乡亲们敲锣打鼓。下了船,大家围着我们,我是在簇拥中回到老房子的。五年没回家了,我以为房檐早结满蜘蛛网了。没想到窗户和门都被擦得一尘不染。乡长说,我是乡里人的骄傲,大家都盼着我回来,所以天天有人来到屋子外面打扫。可惜进不了屋内,要不然一定把每个房间也打扫干净。我的胸中有一股暖流在澎湃。
开门进屋,我立马奔向书房,这大概是每个书生的本性吧!看着书架上的本本线装书,读书的点滴趣事快速地在脑中翻过。我随意抽出几本书,挑了几页浏览,似乎在与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对话。翻开其中一本书的末页——那本书原被摆放在架子第三层最右边——夹着一朵枯萎干瘪的花,早已辨不出形态。
明开夜合,我一震,疾步朝当年读书的草丛跑去。
8
草丛中,有几簇明开夜合。有位年近六旬的老妇人提着一个小篮子,俯身在摘。我见她如此吃力,便去帮忙。
“谢谢公子!”老妇人抬起头来,那张脸有些熟悉。哦,是她的贴身女仆。
“摘这些花做什么呢?”
“我家小姐患了重病,只能卧床。大夫说时日不长了。”老妇人眼里噙着泪水,“以往小姐常常喜欢到这里来,特别是夏天,每次来都会采几朵这种小花。小姐现在来不了了,就吩咐我每次经过这里,给她带点花回去。哎,府里的园子有那么多花,偏偏就恋上这了。”
我的心被重重地锤了一下,忽然收紧拳头,差点将手中的花碾碎。我反应过来,将花放入老妇人的篮子。然后转身离去。
“谢谢公子!”老妇人再一次道谢。
9
手上沾了明开夜合淡淡的香味,我想起了五年前第一次见她。一场雨将我们都逼到了老屋下。
“你常一个人在这里么?”
我点了点头。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但雨滴似乎读懂了什么,轻灵地跳跃着,如当时的心境。
“那我是否会打扰了你?”两人犹豫着,却同时开口问道。
“不会。”同时摇头。
我们愕然望着对方,一瞬间,两个人都笑了。
那时候,明开夜合或许正在悄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