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了,候鸟若没有南返,飞翔的瞬间便会被世界的寒冷贯穿。这个季节,大地在苍蓝的天空下愈发安静,仿佛很多事都在不动声色中被遗忘。白衣清酒红叶铁衣,思之有余寒。另一端,是广宇中的神在捻花微笑,智者长叹,逝者如斯。
我走到这大地的心上,看古老的已经消失的城在风里沉默着屹立,黑色战旗猎猎招摇。是谁说的?秋高马肥,只适合作战消遣。关乎千百人性命的话,此刻重复出来,每一个字都染了血色。在地下看着这世界的,有没有一双眼睛!尸骨紧握的手长出青藤,一个时代结束了又有一个时代,没人有资格在白骨上谈起历史。如果不想流泪,掬一捧泥土吧!嗅得出铁器的味道。十万里路征尘,十万里销魂。泥土是时光最好的容器。在有月光的夜晚,沉了心去聆听,听见千年以前的马蹄声在苍茫的湖畔再度响起,有人临水而居,筑草为庐,静谧的天空让人不知所措,听得见远处有渔父高唱:“蒹葭苍苍”。
可是我们都把它忘了。
常想,如果季节有灵魂,更愿意让自己停留在哪个时代?混沌初开,仓颉造字,于是整个历史开始勃勃鲜活。大秦、盛唐、魏晋,每个名字下都流淌出华丽至极的记忆。往昔的繁华是一段锦帛,隔了厚重的玻璃去看,一点点勾出艳羡,仿佛每个纹理都是此生只可仰观的传奇。夜下太白舞剑,流动的华光击破夜色,变成东坡嘴边一抹浅笑,变成美人额上花黄。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饮一杯酒,秋意便沾在酒杯上,微凉,微凉。
我们所经历的,是从哪个年代走过来的秋呢!让街上行人缩起肩,吹紧大衣的风,在千年以前也曾吹过夜下的王城吗?风有多寂寞!在天地这样大的旅店里跨越了时光,来来回回地穿梭。如一张用旧的唱片,往来复去,只是听的人不停地轮换,季节的歌,没人能听完整。说不定使宋玉作赋感慨的,正是停在这城里的秋,说不定有许多重大事情发生的年头,正是我们经历的秋。天高云淡,寥廓的生出惆怅,梧桐叶落在城市的路标下,粘在少女的高跟鞋上。庙里的住持拾起来,淡淡地叹,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这样想着,心中仿佛就笃定温暖起来,知道自己和古人是有着血脉的联系,知道自己的人生,不是孤单飘零。再读诗词,人与物,蓦然间贴近许多。
也只有这个季节,能把诗人的悲伤全部包容了。然后广阔的天,清冷的风一点一点地滤,最后时光的网里剩下的便是诗,散散落落地丢在沙床上,因为江的流动开始坚硬,生出骨骼,可以通灵。其实它们都是心甘情愿躺在那里的,反是我们,不经意拾得一阙,便以为捡到了宝。
就在这个月里那个叫岁月的老人开始整理背囊,各种零零碎碎地物件被抖落出来。他走过那么远的路哦!背囊里许都东西,我们只在古老的书里,触到它们的芳华。看似简单的一草一石,背后都藏了极深的典故。听的人不耐烦了,有的立即逃开,再不管什么三皇五帝夏侯商周,一个人率性地活得潇洒。有的听得一阵,感觉收获得够了,整整衣衫有礼貌地告辞。只有极少部分是真的爱上了,心甘情愿纠缠着不放,想听到最后曲终,想看尽沧海桑田。
可是岁月哪有讲得完的一天呢!最后,最执著的听众也老了,死在老人脚下。
于是最后的最后,只剩下岁月自己对着遍地苍凉喃喃地述说。
时光,真的走远了吗?那背包里,什么样的东西会象征我们这个时代!除了浮华喧嚣还剩下多少底气?百年之后,也会有人为这段记忆写下怀念的诗吧!就像我们,久久地怀念盛唐的月光。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这样叹。于是游子见了古道,也没来由地生起乡愁。贵族们正骑了骏马游猎,笑声朗朗,满白羽,射游枭。潇洒纵意得不可一世。那端,偏偏有人不合时宜地投过冷眼,用瘦骨伶仃的手,蘸霜为墨,固执地一遍遍写,枯藤、老树、昏鸦,那是他的世界,断桥、流水,沦落在天涯里断肠的客人。
有秋在的日子里,不敢轻易触及往事,怕醉在落木萧萧里不愿醒来。沦陷得太深,待那日子过去,会恍惚地不知所措。仿佛在蝴蝶梦里几欲翩然飞去的庄生。这样古老的,这样美丽的季节,又有多少个日子可供挥霍!于是情愿在看完风景前,让每一天能诗意些,再诗意些。记下所做的梦,洗净双手,为刚刚的一场落叶生一炷香,心事氤氲地升腾。楼下闲坐的老人,有着和豫让一样的面孔,未曾干涸的凛凛血气。历史,几千年来不曾走远。
其实,我们从来都不曾与那些美丽失之交臂。就像刚才,有只鸽子停在窗棂上,它讲秋是一味中药,性寒,辛涩。配上立秋那日的风,白露那日的露,霜降那日的轻霜,医患了思乡病愁肠百结的浪子。它讲有鸟飞过的地方就有神的注视,夜里,那些灵魂会牵着手在泥土上跳舞,歌唱诗歌,歌唱月亮,只有我们不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