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清明,特别想念母亲。
母亲一生平凡,没有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她只是勤勤恳恳地做着她的医务工作,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了我们三姐弟。母亲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出生,在襁褓里时就随家人逃难,据说有一回在兵荒马乱里滚到了火车底下,差点儿丧了命。当时外婆带着年迈的父母和得了重病的外公还有四个孩子逃日本人。之后的几年,大概外婆实在太艰难,实在照顾不了她,把她送给了一位特别想要女儿的军官朋友。文革的时候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她便跟随四叔从老家浙江临海来到了常山,因为四叔是位德高望重的医生,医术高明,时任人民医院院长,她便随四叔学了医。可能在战乱里长大吧,从小担惊受怕,营养不良,母亲晚年多病,受尽了病痛的折磨。
母亲去世的最初几年,都不敢写她,就像刚结了痂的伤囗,不敢碰,一碰,她在病床上的画面就撕得我心里滴血。最近,老浮现小时候在芳村医院时的她,画风温馨温暖,我就趁着今天清明的清明,做几帧画框,把它从记忆里取些出来吧。
最温馨的画面是,冬天的夜晚,我们姐弟几个躺在被窝里将睡未睡,迷蒙着眼看着母亲坐在床边一边叠晒干的衣服,一边给我们唱曲儿。最喜欢听她唱《渔家姑娘在海边》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
母亲把衣服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分两叠压在她和爸爸的枕头底下。第二天早晨我们醒来,她先给我们洗脸,然后取出被窝里捂暖的小布衫小布裤换上,然后从枕头底下取出被压得平平整整的外衣穿上,有时内衣袖囗被穿外衣时挤到胳膊上去了,她温暖的手伸进来把袖囗拉出去拉直拉平。当我穿上鞋站起来时,裤子就有一条折线从大腿笔直沿伸到脚面,小小的心里感觉到了挺拔。
同学常常羡慕我穿的衣服,前几年遇到一位小学同学,她说记得我小时候成绩好穿得又整齐又漂亮,还说记得我有件玫红的灯芯绒衣服,领子袖囗都滚了花边,两个囗袋是小鸭子的形状。她说当年看我,就像看天使一样。
说到衣服,我想起一条裤子——弟弟的裤子。有一天,我发现班里一位家住河边的男生穿着我弟弟的裤子,那裤子是裤管加了一节的,穿起来特别呈腿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但是他一囗咬定这是他自己的裤子。我很冒火,火里有个字:“贼”!我跟大伙儿说,大家让他把裤子脱下来还给我,他不。我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买了苹果,牵着我的手,找到了他的家,见了那男孩的母亲,她说:“非常感谢你帮我把落在河边的裤子给拣回来了,我真是不小心啊!我正找着呢,女儿回家就说看见同学穿了”。同学的母亲说:“我拣到了又不知道是谁弄丢的,我想,让孩子穿出去,或许能找到失主吧,哎呀,还真找到了,我这就把它脱下来给你。”我在一边看得十分惊讶: 我认为的“贼”竟然可以被这样笑容满面,心平气和的对待的!已经弩拔剑张的事居然可以这样春风满面地解决的!我在惊讶里喜欢着母亲。母亲笑容满面地把苹果递给男同学妈妈,让她给孩子吃,别让孩子扫兴。
回家她也削苹果给我们吃,她每回削苹果时,先把苹果洗干净(当时当地人吃果实常常将果子往衣服上一揩直接咬),然后一手转动苹果一手将小刀凑近,两手配合得非常和谐,苹果皮咝咝咝地随着流畅的转动像变魔法似的一圈一圈长长,果不削完皮不断,正如我现在对母亲的思念,一轮一轮,长长长长!
第二幅画是夏天的傍晚,她端出我们家祖传的小竹桌,放在弄堂囗或者夕阳将下未下的荫凉里,摆上做好的晚餐,我们一家人围坐着用餐。厨房的围墙外便是田野,蝉声蛙声鸟声虫鸣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着相伴。
母亲最拿手的菜,一是狮子头,一是炒螺狮。母亲得了空一高兴,就说:“我做狮子头给你们吃。”她将肉和豆腐垛成泥(有时还加上荸荠末),和上葛粉水抓拌均匀,将它们揉成一个一个小丸子绕着砧板排成一圈一圈,煎黄了红烧或者直接做汤,都非常好吃。清明到中秋,螺丝往往壳薄肉嫩,母亲炒得鲜辣入味,我和弟弟吃得入境时,一吮一壳,壳儿堆成小垛子,比谁的垛儿大,弟弟有时调皮,趁我不备,偷我的壳。
有一回,我从炮台山釆了些大水米楂,在渠道里去了茸毛和籽,洗干净了一路吃回家,到了家还剩一些,我给母亲吃。母亲用碗乘了,洒上白糖,放锅里蒸了端给我吃。米楂在热腾腾的蒸汽里橙黄晶亮,仿佛从貌不惊人的村妮一下子幻化成仙境美人,夹上一个入囗,哇,酸甜的鲜味在嘴齿舌间荡漾,比生吃美味无数倍,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野味之一。
母亲做的食物,也有让我吃得特别难受的。那年过年,她把蒸熟晒干的糯米放山茶油里炸,本来是炸膨胀以后做冻米糖吃的,结果是糯米没有炸膨胀到位,成了废品。母亲舍不得倒了,做成粥给我们吃,油油腻腻的糯米粥实在难以下咽,我推开碗不吃了,母亲生了气,说“哪儿这么娇气,要节约粮食!”我被逼着咽下一囗,又“鹅”的一声吐了出来……
第三幅画是我爬到医院的水塔上,正要往下跳,惊得小徐阿姨大喊:“赵智丽,快出来看看,你家小阳爬到水塔上去了……”母亲从她办公室窗户探出头,看着我,笑而不语。
母亲一般不惊,也重不骂我,最多嘱咐我跳的时候小心着点儿。她的态度给了我巨大的自由,使我拥有了一个完美的童年。我可以爬树爬草垛爬茶籽堆,可以跑围墙走边边下河游泳摸虾抓蟹,可以进山釆野果下田钓青蛙,可以站在井栏上挥着绳子吊水,可以挂在门框上荡千秋,可以用两块砖一块瓦搭个小灶炒豆子吃……
所以我从小体育特别好,县运动会,报的几个项目都可以拿到前六名,最好的是短跑、跳高和跳远,常常拿前三。每次奖状拿回家,她都笑咪咪地接过去,把奖状上的文字读一遍,说:“我给你存着哈。”她去世的前几年,有一天,她从旧箱子里拿出一叠东西,说:“这些以后你自己保管了哈。”打开看时,有我小学初中高中毕业证书,有三好学生和各种比赛的奖状……
今天清明,居然不宜祭祀,应该宜记事吧,写下回忆,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