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并荷花一茎香,
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
致使香魂返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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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红颜多薄命,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共识。可是,为什么呢?我们是否可以去深究一下原由,以解开这个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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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很久以前,看过一个与恋爱相关的小故事。
故事发生在美国,深爱儿子的父亲发现读高中的儿子最近突然特别注重外部形象,每天出门上学之前,会反复照镜子整理妆容。凭经验,父亲判断,儿子恋爱了。
父亲找儿子谈话,严厉制止他的早恋行为。不料儿子毫不退让,反而对父亲进行了反驳:爸爸,你没有资格指责我早恋,因为你16岁就和妈妈恋爱了,18岁就已经有了我,可我现在,已经18岁了。
面对儿子的反驳,父亲冷静地说:没错,我16岁就和你妈妈恋爱了,可我14岁就已经在农场干活养活自己,和你妈妈恋爱的所有费用,都是我自己赚来的。你虽然已经满了18,可你还是个学生,是个需要父母养活的人,你拿什么去承担追求女孩的费用?你又拿什么承担恋爱的后果,你有能力和她一起走进婚姻吗?
在我们的文化里,也有一句流行了几十年的名言:不以婚姻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从读到这则故事开始,我就对这句名言就有了新的认识,所谓不以婚姻为目的,并非指婚姻这种形式,而是恋爱双方,是否有承担走进婚姻的能力,包括经济能力、行为能力、心理能力等。
古今中外的爱情悲剧,都逃不开这个原由:罗密欧与朱丽叶,双方都无法消除父母的仇恨;祝英台无法摆脱父亲的嫌贫爱富、梁山伯没能力承担白富美恋人家庭开出的条件……
英莲遇到冯渊,何尝不是如此呢?
人贩子把幼女拐走,养活、教育到能出嫁的年龄,是需要付出很多的,当然希望能卖个好价钱。没落子弟冯渊,最多算是个小康水平,当然无法满足人贩子的贪婪之口。偏他又是个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遇到江湖经验丰富的人贩子,岂有不被欺负之理?
爱情确实美好,连一向只爱同性的冯渊,也会因一见钟情之下改变了性取向,立誓一生一世一双人。眼见即将脱离苦海的英莲,刚刚看见那双拯救她的手,又重新沉入了深渊,并把救命之人拖向了死亡。
在没有能力承担恋爱后果时遇到爱情,爱情就成了恶魔,很可能毁掉一切,包括对未来的向往、对幸福的追求,甚至生命。
我想,经历此番变故的英莲,对摆脱命运的不公,更加心灰意冷了吧。所以,此后的她,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安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她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人贩子对她的虐待,忘了让她情动于中的冯渊(初恋),也忘了薛呆子的我行我素、任意妄为。她只想用逆来顺受换取一份安然。
任何社会,你避开是非纷争,并不代表就没有人惹你,所以,英莲的结局是:香魂返故乡。
在任何时候,我们都需要懂得“我是谁”、“我为谁”,懂得为未来谋划,懂得发展独立的自我,不攀援、不依附,做自己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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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红楼N遍,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贾雨村这个人物。从曹公取名的特色来看,贾雨村身上并未赋予批判或讽刺的意义,相反,他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普通人,且比庸人高了那么几个层次。细思之下,谁又不是假语村言的代表呢?我们平凡着,议论着出现在生命里的每一个人,同时也被人议论着。在网络出现之后,这份言论与被议论的空间更广泛了。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去议论公众人物,也可以随意把别人的隐私公诸于众。
相比于现实生活中更多无底线、无节操的人,贾雨村其实算是个好男人。
曾经,他和很多身负才学的年轻人一样,对未来充满着憧憬,坚信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
我们常说,自助者天助,自信且努力的人,运气总不会差,于是他得到了娇杏的垂青和甄士隐的资助。还在落魄之时就同时遇到了爱情和天使投资,并非全靠运气。爱情的降临,是因为他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当然会让有独立意识的女孩高看一眼。天使投资的意外获得,更是才华与志向的双重魅力所致。
他果然不负投资人的厚望,一举得中,小试牛刀即取得了成功。成功之后的第一件事,便迎娶了娇杏,并没有成功之后就换女人,更没有因为娇杏出身低贱而有所嫌弃或慢待。仅从女性的角度来看,就远胜很多现实中的男人。至少在前80回中,他都没有换妻或对妻子有所不敬的行为。至于结局会如何,从故事发展及曹公埋下的伏线来看,都看不出他会做出对娇杏利益有损的事来。
读者对贾雨村的批判,多是从乱判葫芦案开始的。复职后接到的第一个公务,就偶遇投资人失踪多年的女儿。考验人性的时候到了!
文学作品,通常会传达出满满的正能量,弘扬忠孝节义,批判背信弃义。在我们所接受的教育中,贾雨村此时的行为就把他钉到了耻辱柱上了:怎么可以知恩不报任由恩人的女儿颠沛流离呢?
当判官很容易,发表一些义愤填膺的言辞即可,但,我们有多少人能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此时面临抉择的是我,我会做何选择呢?
说总比做容易,所以我们从来不缺乏评论员,却难见言行一致的人。利益当前,多数人会选择见义忘利,尤其是事关前途,而且是辛苦努力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前途,又有多少人做得到舍身取义呢?
所以,乱判葫芦案,只是贾雨村一个自保的行为而已,如果因此就对他贴上“坏人”、“渣男”的标签,实在是不公平。
整部红楼,曹公想向我们展示的并非英雄主义,亦非大奸大恶,不涉及政治,不涉及主流价值观,只是希望通过一个个人物的展示,让我们去认清人性的复杂,以及性格对命运的影响。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时候,曹公借雨村之口,通过对宝玉的评价,阐述了这一要义: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
世界之大,人数之多,占多数的是大仁大恶之外的“余者”,通常比上不足,比下却绰绰有余。这就是平凡的你我,是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有着无数缺点,却依然努力前行的奋进者。
如果我们和他一样,甚至在很多方面还不如他,我们又有何资格去批判他?
相比于宝玉的不劳而获却占有大量的社会资源,总在无意间做出伤害他人的事,贾雨村至少懂得全面运用自身所拥有的资源和优势,开辟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来,有人称之为草根的逆袭。
这应该也是我们凡人的通病吧,看别人时,总喜欢放大缺点,去找寻不完美的地方,面对自己,却往往自我感觉良好。因此,贾雨村的形象就更具有现实意义了:他坏吗?渣吗?有多坏多渣?相比我们自己和身边的每一个人,他到底坏或渣到了什么程度?
如果说宝玉是万千少女心中的男神,可望而不可及,那么雨村就是我们身边的平凡但深具潜力的可触摸可得到的男人。他活得更真实,有着我们每个人的影子:自私但进取。
我以为,这也是曹公的意思,当初与甄士隐一番邂逅之后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路,甄士隐选择了远离现实的是是非非,和老子一样,避世而去。雨村则带着凡人的凡俗梦想入世,去实现凡人必将经历的喜怒哀乐、跌宕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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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雨村相比,门子属于努力钻营也无法逆袭的代表。
他原本是葫芦庙里一个清苦的小沙弥,在任何社会,无背景又无一技之长的底层人物,放到哪个职场都逃不脱垫底的命运。小沙弥的生活让他看不到未来,便借葫芦庙被焚毁的时机,蓄发还俗,到衙门当了最底层的门子。
从小沙弥到门子,确实像是上升了很多,因为门子可以狐假虎威,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作威作福,更重要的是,它离权力很近,也许逮上一个机会,就成功逆袭。
他很聪明,懂得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所以把官场规则烂熟于心,只等那个机会的到来。
有心人天不负,机会终于被他等来了:新任的上司居然是故友!
这就好比一个职场中的基层员工,一直苦于没有能力升迁,又不甘于基层,有一天来了个经理居然是熟人,怎么办?
凭着平时的八面玲珑,早已经掌握了公司里谁是董事长的亲戚,谁是总经理的相好,自以为可以用来帮助经理平步青云,于是教会他投机取巧,企图一同鸡犬升天。
他的如意算盘打对了,贾雨村果然吃他那一套:吃透护官符,让恩人的女儿从眼皮底下任人买来卖去,为自己的仕途上了份保险。
结果,门子就被奉为上宾,成为人上人。不,这只是门子的梦想!
曹公给了雨村一份仁慈,并没有让他杀人灭口,而是让他借职务之便,把门子打发到了边远地区充军。
《论语》有云: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当君子遇到小人,大概从一开始就是“惹不起我躲得起”,当小人遇到小人,一拍即合,其乐融融,结局却是“狭路相逢智者胜”——弄不死你!小人与小人之间的合作,从来只是互相利用,利用完了,就得铲除后患。
这不是小人物的悲哀,而是小人的悲哀。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人都是以己度人的,君子看人是君子,小人看人是小人,谁愿意把一个知道自己很多坏事糗事的人留在身边?
从门子身上,我们是可以看到这一类人的命运的:不学无术,到处钻营,企图靠投机翻身逆袭。可是他们忘了有句名言: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想要做坏事,至少也要做得高明一点,给自己披一块道貌岸然的遮羞布是很有必要的,比如贾雨村,比如我们身边的很多人。
红楼就是这样,把一个个人物展现在我们面前,而这些人物,就生活在我们身边。读懂了这些人物,就读懂了我们身边的人。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每个人都不容易,每个人都值得去体谅。不知身为谁的英莲,不拘小节努力往上爬的贾雨村,到处钻营企图改变命运的门子,能说他们错了吗?他们不过是想要让生活变得更好而已。读书的好处,就在于我们能在短期内看清各类人物的命运,提醒我们去规避风险,让人生路更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