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窝家里看了两天书,现在有点懵比。亲朋好友谁能给我科普一下,肯德基又出啥事了?”
刷到这样一条朋友圈的时候,恰好是个下着雨的中午。
城市的排水系统不太给力,我刚刚蹚过了路面上几个甚宽阔的积水坑,穿越了因暴雨停电而漆黑一片且汪着臭水的地下通道,推门走进了一家窗明几净又人满为患的肯德基。
讲真,读着这样一条朋友圈,正对着一盘汉堡薯条的我其实也有点懵比。
火柴人跟我讲起想写篇文章谈谈爱国的时候,我挺吃惊。
“大概没什么用的。”我仔细想了想,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知道没用,但想着说出来,总比什么都不做心安理得一些。”
“知道你要这么回,所以我也就是这么一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想起我的朋友圈也没能幸免的“这是山东某商场的一家肯德基店铺,空无一人,给山东人点赞,请转发”,和“zw事件愈演愈烈,资本势力有多可怕”。
仿佛一夜之间,爱国的浪潮席卷网络世界,每个人摩拳擦掌,顷刻间就能化身为一个民族斗士,为祖国的安危对肯德基和新浪微博拔刀相向,浴血奋战。
一些人在说,抵制肯德基,把美帝资本主义赶出中国;另一些人在说,知不知道肯德基雇佣了多少中国人,贡献了多少GDP。
一些人在说,以后只用中国搜索和人民微博;另一些人在说,国家应该监督媒体,但不是把持媒体。
一些人在说,爱国是神圣的职责;另一些人在说,爱国是力所能及地让自己变得更好。
剩下的一些人在说,我们能不能坐下来,理智地分析一下。
可你要怎么谈论一个归根到底是个人选择的问题呢。
2.
不知道是不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但细想起来,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国家”的概念,的的确确是在国外。
那时候大约十四岁,在新加坡一间女校做交换生。第一天早上到学校,就被带去参加升旗仪式。
所有人在操场上排队站好,新加坡国歌响起前,当地负责接待我的姑娘匆匆在我耳边讲,“等下宣誓的时候你不用把手抬起来的……”
我下意识点点头,话在脑子里一转才发现根本没听懂。
懵懵懂懂看了升旗,偷偷打量身边的姑娘,觉得她唱国歌唱得挺虔敬。至少不敷衍。
国歌唱完,台上升旗的学生又说了一句什么,于是全校的人齐刷刷地一下子抬起右手,握拳放在胸口,开始念念有词,整个过程非常整齐划一,音调低沉,充满仪式感。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新加坡的独立宣言,升旗仪式后的固定项目。
我很难描述这个场景带给我的震撼。
但我至今仍旧记得,在那么一个人在异乡的日子里,周围所有人齐刷刷抬起手,用我不懂的语言认真诵出对自己祖国的誓言的那一刻,我几乎要哭出来。
既不是因为孤独,也不是因为感动,只是突然折服于“国家”这样一个概念。
只是突然想起我的祖国。
3.
仔细想想,其实很多时候,“祖国”的概念是模糊的。
我当然可以在所有场合的自我介绍中,都加上一句,I’m from China. 但那除了让别人多给我贴上一个“啊那你数学应该很好吧”的标签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是说,既不能让人了解我和其他国家的人有什么不同,也无法真正让人看到我和其他的中国人有什么相同。
我的本地同学会说“哎呦你们中国学生哦,每天每个人都读书读到半夜对不对”;我辅导功课的小孩子会说“啊我知道的,你们中国人Maths都超厉害的,你们什么都学对不对”;我的华文老师会说“哎呀其实我还蛮经常去中国的,感觉很多地方啊相对来说还是有一点落后的,然后当然啦东西都很便宜”;我在公交车上遇到的老爷爷会说“好像你们Chinese people都很喜欢很大声讲电话哎”…
在一个文化多元而包容的社会里,国籍的身份常常没有那么被看重,更何况它能带来的,往往是带有偏见的,肤浅而又不准确的标签。
你很难通过一句I’m from China来让人看到一些真正属于你的东西。
正如你很难描述出来,你的祖国是什么样子。
但在另外的一些时候,“祖国”的概念又会变得分外清晰。
我至今仍旧记得,2013年的那个除夕夜,学校恰好放假,家人不在身边。
那天早早吃过晚饭,几个中国学生迅速占据了宿舍的电视房。宿舍的电视收不到国内的频道,仍旧播着口音奇怪的当地节目,他们就搬了电脑下来,开直播,再用数据线投影到电视上。
后来人越来越多,再后来,小小一间电视房聚集了宿舍楼里差不多所有中国留学生。
在那样一个热带的关于短裤和T恤的晚上,电视上在放着槽点满满的春晚,我们在吵吵嚷嚷地聊天。窗外时不时路过几个东南亚各国的留学生,非常惊异地看一眼房间内热火朝天的盛况。反应过来,哦,Chinese New Year哦,再默默走开。
不同年级不同寝室,认识的不认识的,所有中国学生在那个时候变得前所未有地紧密。
因为你很难找到更相似的人了。
你可以跟来自各个国家民族的朋友谈论漫威和复联,吐槽迟迟不更的神夏,或者分享一首《Let it go》。
但你大概没办法找到另外一群人,明白“周涛不主持春晚了”是多大的变故,知道“董卿又给刘谦当托儿”是什么梗,懂得孙俪为什么被叫“娘娘”,晓得“打败你的不是天真 是无鞋”笑点何在,且在春晚的各种笑点与槽点面前,能与你相视一笑。
那个时候,想家。
想家想的是国。
觉得国就等于家。
4.
在新加坡读中学的时候,我班上有位男生H,祖籍台湾。
学校里不谈政治,我们日常相处以普通同学论,也没有什么问题。但身份归属这样的话题也总有避无可避的时候。
有一次大概恰好某位老师存心,上课聊着聊着,突然问H,你是中国人吗?
H回答地坦然又理所应当,I’m Taiwanese.
老师大概嫌课堂太无趣,专门又补了一句,Do you think Taiwan belongs to China?
我忘了H有没有回答,回答了什么。
但我清楚地知道他的答案一定是No。正如我知道我的答案是个确定的Yes。
但我又很难说服自己因为这个答案而怪罪H。
他不是一个台独分子,对大陆没有敌意,也没有过激烈的政治行为和倾向。他甚至拿的不是台湾护照。
他大概和我一样,十几岁,在读中学,眷恋和热爱自己的故乡,对事情有自己的一套认知,且大体上相信自己的判断。
在他的观念里,事情就是这样。
正如在我的观念里,事情就是那样。
那天我的一位中国同学因为这样几句对话,站出来跟H吵了一架。
我是说,既没有讲道理,也没有摆事实,就那样为自己相信的观点吵了一架。
我默默听着,非常政治不正确地心想着,这个吵法不对啊。
后来老师看事情快要脱节,及时喊了停。
而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反复在想,我当时是不是应该也挺身而出,加入这场口舌之争,为我的祖国而战?
可我能赢吗?能赢得什么?
还是说结果其实无关紧要,真正需要的只是敲响战鼓摇旗呐喊的态度?
5.
其实我大概早有答案。
但这并不影响我觉得这是道开放题,立场自选,言之成理即可。
那之后有一次,我一个人去乘Singapore Flyer。
从吊厢出来的时候门口有工作人员迎接,我微微颔首,说了句thank you。工作人员脸上立刻浮出一个很愉快的笑。
“Are you Japanese?” 他微笑问。
“No. Of course not.”
“Korean?” 他继续猜。
“No, I’m from China.” 我很认真地教育他。
“Wow, sorry. You are cute. ” 他笑着挥手道别,“See you.”
这大概是我能为祖国做的了。
扶夏
20160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