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知道提笔忘字是什么感觉,我现在的状态就是。
如果说天下最不平凡的人是母亲的话,那么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平凡的回忆和经历,其间夹杂的故事和情感,也只有自己才能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慢慢回忆,或悲或喜,但是最终的结果一定是,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泪水慢慢滑落。
我的母亲是家里的老小,外婆养育了5个子女,母亲辍学的时候是家里的最高学历,初中毕业。以前听母亲提起过,计划经济时代每家每户都得为大队挣工分,每年年底外婆家的分数都是村里倒数第一。
二姨是家中最能干的,纺线织布、挑担种田样样会。二姨说家里实在供不起我母亲上学了,不如回来给家里多挣点工分。就这样,母亲成为了家中最后一个辍学的子女,从此早早告别学堂,迈入田间。
一晃好几年过去。
后来经村里人介绍,母亲认识了父亲。当年的时代没有什么恋爱时期,也没有什么所谓的自由恋爱,有媒人介绍意味着这事儿基本就成了。母亲是极不情愿的,因为父亲的文化程度是小学三年级,可能是母亲“自识清高”,一直认为父亲的文化水平太低,不过好在父亲是当时码头的装卸工人,这种工作是“铁饭碗”,是拿政府工资的。父亲也是从爷爷退休之后“继承”过来的,当时流行的说法叫“顶替”。
在家里人的极力劝说下,母亲不情愿地嫁了过去,过起了日子,顺理成章或者说按部就班地就有了我。
这些事,以及后来家里发生的各种故事,都是通过平时母亲的口述讲给我听的。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当时的母亲为何将那么多过去的故事讲给我一个不懂人世的孩子听。现在自己长大了,也渐渐明白了,这是母亲的青春,这是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故事,而我能把她的故事延续下去,而且我是她故事的一部分。很庆幸,当时不懂事的我都记住了,而对于其他童年的事,能想起来的几乎没有了。
由于奶奶是爷爷的第二任媳妇,自然家里婆媳关系会比其他家庭更为复杂,也更难应付。母亲在这样的环境下,硬是在我出生后,把家给分了。吵架、打闹是避免不的,不过在母亲的坚持下,终于算把家给分了。对于一向不善言辞、内向的母亲来说,她是做了一个多么巨大且艰难的决定。
每每跟我说到打闹的细节的时候,话语都很平淡,好像在述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现在回想起来,对于年轻的母亲来说,是多么无助。
也许,当时好多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吧。
也许,母亲也是这么想的吧。
家后院有一颗柿子树,母亲说她嫁过来的时候就有了。每年母亲总会把半熟的柿子摘下来,放到铺好报纸的抽屉里,盖上旧棉袄。所以每年,家里都会有火红的柿子吃。
这么一个小家庭,开始过起了平凡又简单的日子,母亲日复一日地在田间劳作,父亲每日去码头装卸货物,微薄的工资也能勉强过日子。而我,也在按部就班地长大。
其实生活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时不时会跟你开一个永远都无法预料的玩笑,而他不会在乎你能不能接受,也不会在乎你愿不愿意承受。
生活带给了我们太多的悲欢离合,在生活面前,我们太渺小太无助,除了痛快哭痛快笑,似乎别无他法。
98年夏天的悲欢离合,比洪水猛兽来得激烈。
当我突然被人接走,回到每天放学回家最熟悉的地方时,家里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
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我知道眼前的父亲已经再也无法用他的自行车接我放学,再也无法在我哭闹的时候给我去田里砍甘蔗,再也无法跟着他去码头看来来往往的大船。我看出来邻居对我的怜悯,听出来别人对我的议论,而我所能做的,只有大哭。对母亲来说,她的世界瞬间崩塌。
父亲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没说过话,她只是经常在傍晚的时候一个人出门,我会跟着她,我们会走很多乡间小路,有时候去自家的田地站一会,有时候只是单纯的走路。
那时候的我所能做的,只是跟着。母亲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不会想着什么时候回家,因为我相信母亲一定知道回家的路。而母亲每次能够把我带回家,虽然她并没有牵着我手。
一切的安慰这时候都是苍白的,有时候陪伴就是相互取暖。
从那以后,我时常会做一个梦。在海边的芦苇荡里,我很渺小,四周除了被风吹着摇摆的芦苇之外,剩下的只有海浪声音。我开始跑,我使劲跑,我想跑出去,但是每次最后又回到最开始场景中,不断重复。
梦里,只有我。
生活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母亲的状态也一天好过一天。
后来村里人给母亲介绍对象,母亲坚持不再外嫁,除非男方答应留下来。所以,我便成了组合家庭中的一员,有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在弟弟出生时,母亲被送到上海,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被检查出来脑子里有一颗黄豆粒大小的肿瘤。据说是良性的,因为手术需要很大一笔的费用,当时母亲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症状,这件事就顺理成章地搁下了。
06年的时候,母亲时常出现无法控制的肢体颤抖,每次发作的时候根本无法认清身边的人,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状态。家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送往上海检查。最终医生诊断,脑子有鸡蛋那么大的肿瘤,肿瘤的生长挤压了大脑。如果不手术,后期会出现更严重肢体和意识不受控制的情况。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在大学的电话亭里,我挨家挨户地找亲戚筹钱,并承诺在自己工作以后尽快偿还。
手术前,护士拿来了剃头的工具,母亲知道自己即将动手术,当她理成光头的时候,只有她笑了。隔壁床的一位病人在母亲之前动手术,情绪激动,身边的家属和医生不停安慰。母亲自己从病床上下来,爬上了手术车。至今我还记得当时的画面,我想过去扶她一把,但是我的双腿无法走动。我无法想象当时母亲的脑海里在想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想活下去,很想。
当最原始的求生欲望被激活后,我相信任何人都是无所畏惧的。
一直在手术室外等着的我能听到墙上挂钟走动的滴答声。手术从上午八点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医生拿着一包乳白色的液体走出手术室,对着我们说,手术顺利,所有能看见的肿瘤全部取出来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手术完成之后,插满管子的母亲在ICU病房待了三天。我只能透过玻璃窗看到昏迷中的母亲。
主治医生找到我们,母亲在手术期间,用血达到了1000ml,这是一笔相当大的费用。如果家属能够去无偿献血,病人就可以免费使用3倍的献血量。
于是,我只身一人来到献血中心。一位年长的护士问我献多少,我反问她最多能献多少,她说400ml。出门之后,我的世界天旋地转,我无法看清眼前的路,最后我怎么回到的医院,至今回忆不起来。
母亲怀胎十月,用她的血养育了我,在我没有能力挽救她的时候,我用我的方式回报了她,这是我至今最大的安慰。
手术后要接受常规的放化疗,母亲长出来的头发又掉光了。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从来没有说过一次难受,她也没有照过一次镜子。在她的心里有一种意念,那就是:活着真好。
两年之后,母亲的肿瘤复发。
母亲走的那天,没有痛苦,很安详。
那一年,后院的柿子树结满了,火红的柿子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