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家出门向西300米有一片水塘。
夏天,水塘里的芦苇秆上,熬过一个冬天的蜻蜓幼虫从水下爬到水面。蜕下灰黑的壳,漏出里面被体液浸泡发的皮肤。
浓烈的太阳蒸干身体上多余的水分,乳白色的翅膀愈加通透明亮。
原本蜷缩着像废旧塑料袋一样的褶皱的身体随着时间慢慢舒展。待躯干变成黑黄色,翅膀变得轻薄透明,六条如头发丝般的腿微微蜷缩,用力一蹬。身体脱离苇杆浮在半空,轻震薄翅窜入空中。
在有限的时间寻找交配的对象,完成生命的传承。
小时候我弟很喜欢抓蜻蜓,爷爷为此专门用铁环加竹竿做了一个抓蜻蜓的工具。
在铁环上缠蜘蛛网,像拍苍蝇一样拍到蜻蜓身上,身体被网牢牢黏住。再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捏住躯干。把它从上面摘下,算是捕捉成功。
我弟对抓蜻蜓这个游戏的喜爱程度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不像其他小孩一样,抓到活的东西想养起来。但因为热心肠却把它们搞死了。
比如说我妹,它小时候很喜欢养螃蟹,父亲每个礼拜都会到鱼塘边的泥巴地里抓几只小螃蟹带回家给妹妹饲养。
但是因为妹妹对它们的爱太浓烈,每天恨不得换上十八遍水。小螃蟹们刚营造出一个自己喜欢的环境,我妹妹就开始大喊大叫。
“哎呀水又脏了。”
然后像我妈批评她一样批评那些小螃蟹说能不能给她省点心。乐此不疲。
可能是因为自责,每天都有小螃蟹死在盆中。妹妹就把它们拿到外面埋掉。然后继续给螃蟹换水,一直等到最后一只螃蟹死掉为止。
如此往复,死在她手里的虾兵蟹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现在有时还跟我说。
早知道它们那么好吃就不应该埋了。
而我弟抓蜻蜓的目的和我妹完全相反,他就是为了杀掉它们才抓它们。
每天死在他手里的蜻蜓两只手数不过来。而且他杀死蜻蜓的手段极其残忍。
水淹火烧都是小儿科,折翅断足也不足挂齿。砍头剖腹只是日常环节。
我现在想起来当时的画面都会汗毛竖立。
在他四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抓到了一只蜻蜓。眼睛大大的,身子长长的,翅膀薄薄的。正直夏日,烈日照在翅膀上面的纹路上,闪着五彩斑斓的光。
他瞬间的就喜欢上了这可爱的小家伙。
这种年龄的喜爱就代表着绝对的占有。你身上的任何一个毛细血管的占有。包括生命。和躯体。
为了和这个小家伙朝夕相处,他跑回家里,拿出奶奶的针线盒,把一根细红色的绒线穿过针眼,在线头一端打上个结。掐住蜻蜓的腹部,用针尖刺向胸口,受力点周围的区域因压力而向身体里沉,凹陷越来越深。
这痛苦的过程导致蜻蜓的头开始左右摇晃,翅膀像痉挛一般震颤,口器一开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最后“噗”的一声刺入胸前的皮肤。顺着胸口的洞流出了一些不知名的东西。气息也变得虚弱。
但这还没完,刺入身体的针尖在背部形成一个突起的鼓包,越来越高越来越尖最后又是“噗”的一声穿过。这时它已经没有挣扎的气力,生命也随着时间慢慢从胸口流出。
他把针头从另一端拽出来。细红的绒线如火车穿过隧道一般隆隆驶过。绒毛上还粘着淡黄色的糊状汁液。
把红线从针上剪断,和另一端打上一个结,做成了一个蜻蜓吊坠,我弟把它挂在胸。
最初蜻蜓还会挣扎着想要逃跑,一次次飞远但却被红线拽了回来。后来越飞越低,越飞越晃。最后垂在弟弟胸口。
看到这个小家伙不动,我弟便没了兴致,把它从脖子上一把摘下,扔到灌木丛里。
这仅仅是开始。从那以后,我弟为了让蜻蜓活的时间更长,把刺的动作改成了钻。,像钻木取火一般钻进体内。这样不会挤压内脏。蜻蜓飞的时间更长。
跟后面的同胞相比,这些小家伙还是幸运的。
等到年龄大一点,他抓到了一蜻蜓,腹部鼓胀。用力按压的时候会从屁股喷出淡黄色的颗粒状圆球。这是母蜻蜓的卵。
放在手里摩擦有种沙沙的感觉。我弟瞬间又喜欢上了捏蜻蜓的卵,尤其是把卵从蜻蜓的肚子里面按压出来的瞬间,从屁股喷出的淡黄色颗粒形成一道抛物线落到地面。他对这种新游戏十分痴迷。
他还会收集一堆虫卵,把它们放到手心,捏紧。
虫卵就会从指缝中流出来。流到手背,弄得满手都是。
后来捉到的蜻蜓,他喜欢把他们用小刀一节一节的的把他们的身体切断。
因为蜻蜓的尾部本身就是一节一节组成的,他喜欢按照每一节的横截线进行完美切割。我奶奶直夸他能做一个外科医生。
他爸爸喜欢盘手串。每次见他,手里总拿着一串珠子坐在炕上回搓。不管吃饭睡觉上厕所永远都是串不离手。
珠子上面被他的手心分泌出来的油脂包上了一层厚厚的浆,油光锃亮。
我这弟不知道是在哪天晚上做梦跟神沟通了一次,竟要自己做一串。用的就是蜻蜓圆滚滚的头。
一串到底有多少呢?108颗。
为了完成这个伟大而艰巨的任务,除了吃饭的睡觉以外每天都在池塘旁边守着。抓到一只蜻蜓就把它的头扭扭下来放到一个小袋子里。开始时还讲究脑袋的大小是否一致。
但到后来蜻蜓越抓越少。不论大小一律断头入袋。
蛛网破了就到墙根底下房檐上找蜘蛛新结下的网。那一阵我们家附近的蜘蛛几乎不可见。抓了几天没有抓够,就去旁边的树林里。
最后虽然没有够一百零八,但也凑了七八十。
摘下来的头用细针从脖颈的小孔直穿天灵盖,小心翼翼的钻开一个孔。穿上透明的鱼线连成一串。学着自己的父亲开始把玩。但是蜻蜓的脑袋比较脆,很容易碎掉。没几天他就玩腻了。丢到灌木丛里。
我弟现在念高中,我从来没吼过他。
他喜欢玩的,他先来,他喜欢吃的,他先吃,他喜欢用的,他先用…
他长得很帅,笑起来也很好看,但是每次我见他笑的灿烂。背后总是会冒出一股凉意。总会想起那天他手里拿着蜻蜓背对着夕阳折断它的翅膀时带着笑容,看着它一点点死去,笑的灿烂。
我觉得在他的灵魂里,藏着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