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晕。”小男孩哭丧着脸说,“我要下车。”
“别哭,韦德。”旁边一个身穿连衣裙的女人一手牵着小男孩的手,一手扯着头顶上的拉环,身体随着一个急刹车向前缓缓倾斜,又缓缓摆正,“还有六站就到了。忍一忍。男子汉要坚强!”一切都显得那样驾轻就熟。
下午四点的太阳从车的右侧透进车厢,照在韦德的头上、脸上、手臂上,烤出他脊柱里积攒的冷汗。韦德的瘦小的身躯无法抵抗车厢的摇晃。车上人不多。这却反倒使它更显得轻飘飘的。人的头脑也随之变得轻飘飘的,脑浆子都在内耳道里打转。韦德放眼望去,周围净是比自己高出一倍多的大高个子,男人女人,像一根根帕提侬神庙的石柱,沉默地矗立着,压抑得他更加喘不过气来。
又是一次刹车。韦德数次努力想要稳住自己的身体而徒劳无功,现在索性就任由惯性——他还从未听说过的“惯性”——摆布吧。他像一只喝醉了酒的小狒狒,一头撞在扶杆上,反弹,撞在一个男人的西裤上,反弹,踩到了一个女人的高跟鞋,一个踉跄,跌回了母亲的怀里。
“好好的!”女人连连向周围的人道歉。及至一张张写满厌恶的脸都不置可否地转了回去,她暗地里拧了一下儿子的脖子,低声责斥道:“你这孩子,要疯!”
到了一站。还有五站。五站,多么漫长。公交车停靠在路边,前门上来五六个大学生,一个一个地打了卡,一个一个安安静静地向车中间走来。韦德愣愣地盯着前挡风玻璃,偷窥着玻璃外面晴朗而开阔的天空。
“韦德……喂!你上哪去?!”女人伸手一抓,抓了个空。小男孩挣脱了母亲的臂膀,从车的后门跳了下去。他踩在了马路牙子的边缘,眼看着就要向后摔倒,被候车亭里坐着的一个人一把拽了上去。
车门缓缓地关上。女人仍然拽着拉环,站在车顶投下的阴凉里惊恐而万分焦急地呼叫着。这时,一个背着双肩包的男人从剩下的缝隙里跳了出去。他刚刚站稳,身后便发出一声橡胶碰撞的闷响,而后是汽车发动的声音。
车是无人驾驶的。它无法停下。
“韦德,别怕,爸爸在这儿呢。”背包的男人跨上人行道,一把抱住了儿子。他牵着韦德走到一旁的树下,摘下背包放在地上,蹲下来在里面翻找。
“喝水吗?”他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音量。他知道此时对于韦德来说,哪怕一点点不适都会被无限放大的。
韦德没有回答。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紧闭着眼,手撑着膝盖。男人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地与什么东西搏斗。他斗败了。韦德向树根一甩头,“哗啦”一声吐了出来。胃酸的气息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路过的几个小姐姐捂起了鼻子。
韦德“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要妈妈!”
“没事,孩子,没事。爸爸在呢。”男人掏纸巾,给韦德擦嘴角。
“我要妈妈!……”韦德却哭得更厉害了。
周围人都不免乜眼观瞧。男人并没有在意他们,只顾轻抚着儿子的肩膀,明知道说出的话起不了什么大用,却仍然喋喋不休地安慰着。
朦胧间,韦德看见街那边走过来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人,肩上别着袖章,帽子的正中央粘着一颗星星。警察叔叔!老师说过,有困难就找警察叔叔……
他又吐了一回,这次却忽略了男人递过来的纸巾,转身奔向制服。他一把搂住了警官粗壮的双腿,不顾脸上的汁水蹭在那涤洗得干干净净的黑裤子上。
“警察叔叔……”他的哭腔还没完全褪去,“帮帮我……我要妈妈……”
制服稳稳地立在人行道中央。男人向制服走去,深深地鞠了个躬,说了声谢谢,不用麻烦您了,然后牵起韦德的手准备离开。他知道韦德需要新鲜的空气和一定的空间,不好一直贴着人家的大腿。可一时间,男人却感到儿子被什么力量牢牢地粘在了那双腿上。他这才发现警官的手按着韦德的肩膀。他一脸疑惑地抬眼看着警官,看见的是一双凌厉、谨慎,甚至有些冷酷的眼睛。
“您跟我走一趟吧。”
“干什么?……他是我的……”
“走一趟吧。”警官打断了他的话,“没坏处。”
“实在抱歉,女士,先生。”警官敬了个军礼,话语中带着三分愧意。
三分就足够了,再多就显得卑微——一个军人决不能卑微。
“没事没事。谢谢您,警官。”女人抱着孩子,微笑着,连连点头。
警官又敬了个礼。
“二位慢走!”
“诶诶,好嘞,真是谢谢您……”女人边向外走,嘴里仍然搭着讪。
夫妻俩回到家中,大吵了一架。过了半年,好像离婚了吧。
来自十二公里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