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水泥路,像一条逶迤摆弄自己躯体的蛇。时隔20年,第三次去外婆家,这一次是去接刚刚故去的母亲。
第一次去是5岁时,要走很长一段崎岖的山路,爬一座高山,我记得我爬山时走累了,在半路上还睡着了。唯一不变的是路边同样是结满了杨梅的树,一簇簇红得发紫,看得心里痒,伸手摘一颗放在嘴里,满口酸涩。
外婆家距离我家半个小时的车程,最后穿过一片松树林,我们就到了,记忆中的豪宅已经破败,房子前面的地里,我记得种满了瓜果。
跟舅舅舅妈打了招呼,20年没有往来,也没有给我们脸色看。舅舅带我们去了那个没有门也没有电灯的房子,房间里充满发酸的味道,房间里东西很少,只有一张床,床前的桌上摆了箱纯牛奶、一包麦片和一只碗,碗里有半碗粥,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床上的被子已经发黑、潮湿。床上躺着的那个人,25年没有见了,我记不得了她的模样。电视里父母子女痛哭相认的场面没有出现,看到她的一瞬间,我的本能是躲,是的,对我来说,她是一个陌生的人。
瘦到脱相的脸,因为生病,脖子已经不能自由扭动了,一直朝着左手边。“你家孩子来看你了,你坐起来嘛。”原本和舅妈在随便聊天的母亲听到这句话,安静了。过了一分钟,“妈,我们来看你了。”哥哥首先打破了沉默,她还是没有说话,从床上坐起来因为脑偏还没咽下去的东西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她看了看哥哥和姐姐,“你们来了呀。”再无话。离开她的房间,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叫她,她也没有看过我的眼睛。
我在心里无数次预习过我们的再次相遇,是执手相看泪眼,还是陌生的对视,这样真实和戏剧。
外出了大概6年,唯一的一次归家,虽然我依然记不清她的模样,但家里的笑声确实多了,压抑的乌云渐渐散去,一切都仿佛好了起来。
在寺庙的生活养成了她素食的习惯,农村冬天都是一顿火锅,她从不吃肉,也不吃动物的油,每顿饭都是生吃白菜叶子和米饭,每到吃饭时间,家里都是剑拔弩张的气氛。
回来那一年的冬天,哥哥和我在院子里堆了一个雪人,出于对信仰的虔诚,她用铲子拦腰切断了雪人,然后在半截雪人身上插了三炷香,双手合十,诚信祈愿。哥哥气不过,等她回到屋子里,拿着铲子把三炷香铲掉了,等她看到,拿着铲子追着哥哥满院子跑。
在某一个平常的天,我早上起来,走出房间,路过厨房和院子,也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家里关于她的东西都不见了,前一天晚上,家里来了一个让我陌生的男人。
大概所有的传说都具备魔幻性,我是一个普通的人,在充满了对她负面评价的环境里,我的认知里的温情已消失殆尽。
她回过家,那是10多岁的时候,她在我心里已经成了怪物一样的存在,我害怕任何激烈的争执。姐姐把她赶了出去。
舅舅跟我讲,她是间歇性精神病,发病期间不定。
当年的外公是一个强势的人,那个年代的婚姻都是包办的,订婚之后妈妈想悔,外公不让,并且以极其强势的态度让他俩结了婚。父亲是一个极其暴躁和武断的男人。这样的婚姻让她收到了极大的打击,也埋下了隐患。
我不知道她生病,这也是困扰了我20多年的事情,她去世之前我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但是我知道,除了家人,谁都不能给我答案,每次我一开口,听到的永远是“疯子”“荡妇”这样的词,我再不想开口也不想听到任何关于她的事。
所以,当舅舅跟我说,希望我能站在一个客观公正的角度去重新审视我的母亲。她不是故意的。在那个年代,间歇性精神病还不被大家所熟知,每当她发病,父亲都以为是她无理取闹和故弄玄虚,而周围的人知道她有病,却不知什么病,问不出什么病,以为她装疯。
事情的真相时隔二十多年,在她去世的第二天被我知道,这么多年,我不曾认真去了解过事情的始末,我三个月时她抛下了我,而我从不曾真正了解过她,而这一次,我知道了所有,我想和解我们的关系,但这一次,她再次抛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