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书里书外,惟一的雅俗共赏
文/鹿庐
摘要
按说,尚在襁褓之中,便已父母双亡,还投胎作了女子。这样的女儿,来到人间,必定是要尝尽四谛八苦的。然而,作者却赋予了她一段天生钝根,让她得以抵御与岁月伴生的锐痛。
她,雅得轻狂,诗才不让黛玉。也俗得无畏,映雪红梅,吃嚼腥膻,公然谈阴阳,白天日头雪体横卧芍药荫,完全不是大家闺秀的作派。而与她相处过的每一个人,无不对她有着发自内心的喜爱与包容。无疑,与她是书里书外,唯一的雅俗共赏。
01
史湘云,生于世宦之家。虽说是锦衣玉食,境况也令人堪忧。
她,襁褓之间父母违。依附叔叔婶婶过活。纵居罗绮丛中,偏偏不是娇养,多了几许无奈。
若黛玉投靠贾母,是寄人篱下。那湘云判词前那画上的几缕流云、一湾逝水,便很容易让人想到,她的处境是多么漂泊且不落实,犹如在自家里流浪。
湘云做事利落,向来速战速决。
曹公说,湘云英豪阔大宽宏量。的确,她豪爽大方,极少自怨自怜。小说中几乎难见她悲伤落泪的情节。
惟有那次,家里人来接她回去,她穿得齐齐整整,来与姊妹们辞别。宝玉和黛玉送她至前面。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因不舍离去、眼泪汪汪的湘云。而在家人跟前,还不敢将这委屈,十分表现出来。
宝姐姐赶来与她送行,更是缱绻难舍。待宝玉欲将她送出门去,便被她给拦住。悄悄说与宝玉道,若是老太太一时记不起我,你也时常提着打发人去接我。
宝玉连连称是。
除此,书中就再没湘云哀怨的神情。她一直在笑,那么豪气,那么不拘。
那日,下了一夜的雪。窗外竟比晴天还要光亮。一尺多厚的雪,扫去宝玉的踌躇与埋怨。层云密布的天,漫空飞舞的雪,如搓棉扯絮般纷纷扬扬。宝玉异常欢喜。赶紧地穿衣洗漱停当,忙忙慌慌便出了怡红院。
白雪皑皑。大观园远处的青松翠竹,仿佛都被装在玻璃盒中一般。沿途栊翠庵中的几十株红梅如胭脂,映着雪色,分外妖娆。
因听贾母说,留了鹿肉等他们晚上回来吃。一旁的湘云便悄悄撺掇宝玉,去要一块新鲜鹿肉,拿到芦雪庵去烤着吃,又得了玩又得了吃,岂不快哉。
一块新鲜鹿肉,引得多少异样的目光和世家千金的垂涎。谁还能顾及小姐身份?
薛宝琴哪里见过这些,更别提吃了。却也被香味给吸引了去,吃得津津有味。烤肉的香,还招来了平儿、凤姐儿和探春等。
如果说《红楼梦》的诗情画意,让人觉得雅得轻狂,那么湘云绝对是一众雅女中的另类。
她说,你们都是假清高,可厌得很。是真名士自风流。我这会子腥颤吃嚼,呆会儿必是锦心绣口。
腥膻过后,凤姐儿一句“一夜北风紧“,芦雪庵即景联句徐徐舒展。这位才女,果然不负满腹鹿肉,绣口一开,独夺十八句,才冠群芳,诗魁宝座尽揽囊中。让同样以诗名遐耳的林黛玉,自愧弗如。
联句作罢。便连她自己都说,我这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
02
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一书中说,金莲、玉莲、瓶儿三人在屋里下棋,本是所谓风雅韵事。金莲却提议说,输了的人须拿出五钱银子来做东,请众人吃烧猪头、喝金华酒。
着棋后的美人吃烧猪头肉,由此可见,这必是商贾家的美人,而非士大夫家的美人。这是《金瓶梅》的可爱之处。
而湘云等,一众王府侯门的贵族千金,竟也在映雪红梅的琉璃世界,围着青烟,撸起袖子,夹着肉块,大快朵颐起来。骤冷的时空中,美人们呼出的团团白雾,不再带着仙气,成了落入凡尘的人间烟火。
由景及事,论意境之美,论文字的工,让人不得不叹服曹雪芹的奇思妙想。其中张力之最,非湘云莫数。
湘云天生一副直肠。那嘴就跟不把门儿似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不攀扯,也不讨好;不违逆,也不顺从。
宝钗生日宴上。十一岁的小旦唱得精彩,得了贾母赏识。凤姐儿说,这孩子扮上后活象一人。众人看罢,皆缄其口。只史湘云哈哈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引得众人面面相觑。宝玉听罢急成那样,赶紧地给她递眼色。
湘云被邀请加入海棠诗社。谈笑须臾,便得两首。只因入社迟一日,便自邀讨罚,补请东道。
宝钗说,既要开社,你要作东。总得瞻前顾后,在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连盘缠还不够呢,难不成为这没要紧的事,还问家里要去。你婶子听见,越发抱怨你了。她方感适才冒撞。幸得宝姐姐帮她渡过难关。
宝琴才到贾府,椅子还没坐热呢,她就着急忙慌地提醒宝琴: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到园里来。这两处你只管吃喝顽笑。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说得大家都笑她,尽是这等心直口快,毫无遮拦。
贾母对宝琴的宠爱可谓无微不至。才刚一见面,便喜欢得不行。立马让王夫人认作干女儿。还将压箱底儿的宝贝——金翠辉煌的凫靥裘——给了宝琴。湘云便道,可见老太太疼你,这样疼宝玉,也没有给他穿。
她认真瞅了半日后,见宝琴穿得着实好看,又啧啧赞叹:这件衣裳也只配她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完全不顾旁人会作何想?
她看似信马由缰,但若说她是完全没心没肺,又不尽然。
湘云在家里不自由和不快乐,极少被外人知晓。就连自小服侍她、跟她关系最好的袭人也一无所知。还时常劳烦她做这做那。她十分为难,也不便开口拒绝,只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袭人还是从宝钗那才知道,她在家中活计之重,每每做到深夜不得休息。可她并非心里能藏事的人啊,家中之事,却被她有意识地保留。
那年夏天,袭人被王夫人「暗中」擢升。湘云邀黛玉同去与袭人道贺。她二人见院中悄静无人,湘云便往厢房里去,林黛玉却只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瞅,只见宝钗正坐着熟睡的宝玉身边做着活计,旁边还放着帚子。
黛玉捂着嘴不敢笑出声,便招湘云来看。湘云见这般景况,正欲笑时,忽得想起宝钗待她厚道,也忙掩住了口。文中还道,她知道林黛玉素日里不能让人,怕她言语中取笑宝钗。便赶忙带着她走了。
这段文字极有意思。同去的两人,一人往房中去,一人却在窗外睽探。之前听过一种解读,说是黛玉一而再隔着窗纱窥探,是她小家子气,没有缺少湘云般的光明磊落。我反倒不如此认为。
湘云有她的英豪阔大,少有闺秀气质。她的意识中,男女观念淡泊。所以她会如此冒冒失失、毫无顾忌地便向里屋闯,也不管此时的宝玉是否衣冠齐整。
黛玉招她来看屋中情形时,她的行事又显得深思熟虑:宝姐姐素日待我极好。于她,纵有几分不妥,我也定是要维护她的。刹那间的裁夺,展露了这位姑娘的心思机敏,这又岂是机心全无?
尽管如此,曹公仍用光风霁月来形容湘云,她的有所保留,丝毫不影响她的磊落。笔笔精妙,层层皴染,湘云的形象愈渐分明。
那个年代闺秀们,多半是行动处如弱柳扶风,对男女之事更是戒防甚严。
她,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娇娃,偏爱穿宝玉的衣服,爱作男儿打扮,倒也比作女儿时更加俏丽。玉树临风的模样,比真小子贾宝玉却还俊三分。引得园中丫头们争相效仿。于是,那一帮鬼灵精的小戏子们,摇身一变,成了耶律雄奴、荳童、韦大英,让大观园里的趣事与荒嬉不断升级,一时间被传为佳话。
她还在园子里,公然与翠缕没臊没皮地说阴阳雄雌、论牡牝公母。别的闺秀们唯恐避之不及的,她反倒坦坦荡荡。越问得深入,越是将下流东西给问了出来后,又一边捂嘴嗤笑,一边咒骂小丫头该死、放屁。
说她因无畏而懵懂,似乎不无道理。但,又怎见得这样的湘云,不是霁月光风,胸怀坦荡。
03
那年,长期宦游的贾政,终于回来了。好难得这个中秋可以全家团聚。过节的人似比往年多了。贾母犹叹人少,不及当年热闹。
宝钗姊妹都自去家中赏月;探春的一门心思又都系于管家事上;凤姐姐还病了。其它人等或平素与己不亲近,或各怀心事。黛玉不免对景伤怀。只剩湘云从旁宽慰。
湘云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影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
同为客边少女,黛玉处境与湘云多有类似,表现却如此不同。
她有黛玉一般的诗才,却不似黛玉那样的敏感。以前总认为她的英豪宏量乃环境所至,是迫于造化不公平对待的无奈选择,所以她必须得以另一种豁达的生命态度,来与之回应。此种境遇的造就,让她必须得放大生活中阳光普照的一面。迎着阳光不断生长。
也曾在不少写湘云的文章中,看到将她比作向阳花(向日葵)。不得不说此类鸡精味浓郁的意淫,固然让文章多了些许自我渲染的成份,却与曹公的湘云相去甚远。
湘云的红楼梦曲中道,她的英豪阔大宽宏量,并非是后天必须要适应环境的选择,而是天生如此。这一段天性里的钝根,让她在面对现实的不如意时,不易自怨自叹,取而代之的是浑然不觉。这种状似反应上迟缓,无形中帮她屏蔽掉了生命中,可能遭遇到的种种锐痛。
所以,在曹公笔下,她那么快乐,那么可人,终始保持着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儿。让每一个在她身边的人,都倍觉温暖。
醉眠芍药裀的湘云,是最美丽的。舒散间全是画意。这位独一无二美人儿的情趣、憨态、婀娜、娇美,成了《红楼梦》中最动人的景致——
繁花众中,青板石上,那一头青丝下冰鲛丝帕包裹的芍药枕,幽香阵阵,入脾入心;微风轻拂,片片飞花,簌簌地落在她的颊上裙边。那红香散乱中的美人,微微上扬的双唇,酣醉沉眠中,流露浅浅笑意。那时而轻启的唇齿间,似有若无地嘟哝叽咕着:泉香而酒冽,玉盏盛来琥珀光……
几缕斑驳飘荡的阳光,一张红润娇美的容颜,人比花俏,怎不叫人心生怜爱。
04
她的一坐一卧、一言一行,任是书中的众人,以及书外的万千读者,无一不被她的娇,她的憨,她的才,她的豪,一一打动。
一时间,似乎明白了何以曹公将海棠花赋予史湘云的真正涵义。无香的海棠没有空谷幽兰的清冷,没有国色天香的富丽;没有芙蓉的亭亭玉立,没有寒梅的傲雪霜姿。自古以来,便与世人多了几分亲近。
每到仲春,那树树的海棠,花姿肆意,繁花似锦,漫天的浅粉如同雾起,袅袅崇光中,那香是看得见、闻不到的。
海棠花,不仅是古人诗中常吟咏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那骀荡的春色,更是引得世人殷殷欣赏,心中不由升起无限浪漫,让人不觉痴了。
此时,我似乎大抵明白了,曹雪芹在发现湘云与海棠花的诸多类似时,是多么欣喜若狂。他在将这奔涌的文思,注向笔端前,必定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放下过手中的笔,任思绪作过长久地停留,细细考量过二者的共通之处。
一颗虎牙一斛笑意。那个暖暖的姑娘,如一杯醇茶,津润充盈着他的心房。待一切就续,那敏锐的洞察力不再是形而上的不可触摸,而是化作一砚盈鼻的玄香,那杆浸墨的紫竹湖笔,在指间轻轻一捻,史湘云轻盈跃动,变成了一个个精致小楷,争先恐后地从笔端流出。
栩栩如生,晃眼已经是二百余年。
俗得无畏,雅得轻狂。她就是史湘云。是书里书外,唯一的雅俗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