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的思念

远山的思念(定稿)

      宽阔的河道两旁,密密实实的杨树围成了两堵高高的墙,从大黑山刮过来的风,摇曳着高高低低的树梢。没有水的河套犹如一条平展的大路,一直延伸到被黑松林覆盖的山沟里。一辆乳白色的面包车后面拖着黄色的沙尘,颠簸着,沿着干燥的河床上隐约的车辙,急不可耐地奔向黑松林前面的村庄,一个叫做好松沟的地方。

        三十年了,离扛着行李第一次来到这里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当年十六、七岁的青年,三十年日思夜想,现在又回来了。从敞开的车窗扑进来的,有那么眼熟的风景,有乡野秋天的芳香,更有叫人心跳加快、眼睛潮湿的辽西特有的风和沙。

      到了,快到了!六七张脸眼睛一眨不眨贪婪地朝向窗外,没有人看到车后排座堆着的月饼盒子前面,那红布包着的骨灰盒和那方小小的黑色墓碑旁边,卫华闭目坐在那里,不声不响----

     

                                        1

     

      路杨又到长玲家来了。他照往常一样,不脱鞋上炕盘起腿,坐在长玲子爸对面, 伸手去拽烟笸箩。

      路杨常来长玲家是缘于长玲和卫华姐是干姊妹。卫华姐比他高两届,是六六届初中毕业生,在青年点里一直把实实在在的他和董昊、建兴几个六八届学生当弟弟照顾,洗衣服绷被单这些活几乎都替他们包了。生产队里妇女耪地,长玲常帮卫华带两锄头,两人轧乎得好,就拜了干姊妹。卫华小时候父亲再婚娶来个后妈,她从小到下乡一直在爷爷奶奶身边,长玲妈对大连来的这个干闺女和长玲一样,卫华也好像找见了一个妈。卫华常带着路杨去串门,一来二去路杨去长玲家也像走平道。

      “我给你卷。”长玲已经把烟笸箩拿过去,三两下就卷好了烟。她两手拿着卷好的烟在润湿的下唇上蹭了一下,右手捏着烟把在左手拇指和食指间旋转了几圈,递给了路杨:“给,哥。”

      路杨接过烟拧掉烟把,一边点烟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丫头不抽烟啊,怎么学会卷烟了?"

      他哪会知道这个农村姑娘的心思。打从大连下乡青年到村里插队,她就暗暗地喜欢上了路杨。本地人把不管哪个城市来的下乡知识青年简称青年,是专属名词。路杨却不像个青年,特别是不像大连青年。和青年点里别的大连青年明显不同,不说穿衣打扮不太像爱赶时髦的大连人,路杨就连言语行为也和当地人差别不大,村里大人小孩都喜欢他。路杨和长玲家处得好,鞋里垫的绣花鞋垫都是长玲给做的,青年点柳条箱里还有两双长玲给织的粗羊毛线袜子。一开始路杨不舍得把那么漂亮的鞋垫垫在臭脚底下,架不住长玲成天隔应他。但路杨给她买的纱巾,她到手就围脖子上了。那是路杨哥给买的,生产队里哪个姊妹也没有!平常长玲不会也没有别的办法亲近,看到路杨和他爸一起卷旱烟抽,闲没事她就偷偷练起了卷烟。喇叭筒烟经过自己的嘴唇又叼进路杨哥嘴里,长玲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开始看到闺女没事就鼓捣这个,连她妈都弄不明白,一个丫头片子,又不抽烟,也没见给他爸卷过,原来是安着这么个心思。

      长玲爸腿脚不怎么好,在队里挣工分还撵不过闺女,长玲几乎就是家里的的顶梁柱。生性朴实勤快的路杨没多长时间就和特别厚道的长玲爸特别投缘,时不时地帮他干点家里的大活,长玲弟弟和两个小妹子也和他混的亲,就像家里就应当有这么个哥。看到路杨上了炕,长玲妈又像往常一样,抓了一把醉枣放在路杨腿边上。

      “庆才叔,”路杨吸了一口烟,”队里派我上台吉营子化肥厂工地出工,明天咱队的大车去,家里还有活要干不?”

      “听说了。有你还能攒下活?这些你就别再惦记!路杨,听说工地都住的是木头板子钉的棚子,眼瞅就下雪了,晚上睡觉别冻着,长玲你把咱家的狗皮褥子给你哥拿上。”

      “不用了叔,那边有火炕,不行我多捡点破板子烧。”

      长玲已经把狗皮卷把好用一根麻绳捆上,路杨伸开腿磨下地,推开长玲递过来的狗皮褥子,“那我走了叔,家有什么事给我捎信。”

      路杨在家排行老二,从小就有力气爱干活心肠热,不大点小孩就掺乎着糇糇邻居家大小子帮人家脱媒坯。小学时上北海头玩,回家上个大坡帮拉平车的推车,摔倒了膝盖磕得血糊溜拉的,她妈气得一边给他擦红药水一边骂他,这个彪小子啊!

      自从下乡来到好松沟,路杨的精神头派上了用场,一年下来,他扶犁滤粪、割地扬场样样都不输老庄稼把式。在生产队里干活不惜力,上乡亲们家串门赶上活了也是抄家伙就干。开春时跟卫华姐上长玲家借磨面家什,看见长玲子爸跛着腿起猪圈,他二话不说蹦猪圈里,硬是把活干完了才出来。长玲妈把过年攒下的面擀了两碗面条,不管两个小丫头把着门框不走,硬把路杨按在炕上。路杨有办法,跳窗户就跑,弄得长玲妈把面条留了好几天,就差没打发长玲弟弟送青年点去。

      路杨确实有股彪劲。有天晚上生产队开会,路杨看庄稼没回点直接去了队部,正赶上那个撇拉腿的民兵队长趁别的社员没到,对去的早的长玲动手动脚。路杨一拳头打过去,直接把那个王八蛋干到墙角去了,随后几脚踹得兔崽子鼻口窜血抱头鼠窜。生产队大姑娘小媳妇们平时看见就打怵的臭流氓,今天叫路杨哥三下五除二收拾得连滚带爬,刚刚还又惊又怕的长玲,扎在路杨怀里笑出了声。虽然为这事路杨在公社人保组的长椅子上躺了一宿,那小子可也再没敢露面,臭名远扬的民兵队长叫路杨的拳头打畏了,躲保国老铁矿出工去了。

      路杨的实在和热心仗义村里的人都见识过。去年秋半天,南队北队青年都在场院上打场,两个场院中间隔着一堵半人多高的土墙,墙隔着但两边干活的互相都看得见。青年点的同学分在两个生产队,北队的青年董昊上学时跟路杨一块在武术队练了几年武,中间歇气时打算过到南队场院来找路杨,一个前手翻窜过土墙。没想到忘了大拇指上还戴着钳高粱头的钳刀,滚翻落地时头皮割了一个大口子,血顺着额头鬓角,在下巴那流成了线,滴滴答答眼瞅着就接了一捧,满脑袋头发里都是血。队长紧忙喊来大队赤脚医生,头发剪了几大绺也没找出伤口,没办法只好用绷带把脑袋缠上,血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渗。路杨牵来一头驴,抓过旁边社员的帽子扣董昊头上,和队长一左一右扶着董昊,十二里地一溜小跑进了公社卫生院。董昊头上缝了四针,坐在毛驴上晕晕乎乎的,路杨又和队长扶着,跟头把式摸黑跑十二里地回了生产队。那晚上董昊失血多了睡得好,路杨吃完饭汗湿透的衣服没脱就睡着了。下个赶集天青年点女青年去公社赶集,路杨托她们买了一瓶酒和一顶新帽子,酒给了队长,帽子还给了社员。

                                      2

     

      太阳已经躲到大黑山后面去了,薄暮中飘着稀稀拉拉的雪花,东一处西一处升起了缕缕炊烟,烧柴禾的味道叫人的肠胃止不住地咕咕做响。背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胳肢窝里还夹着一张卷起来的狗皮,裤脚和鞋子上挂着泥浆,长玲影在化肥厂工地大门外背风的墙旮旯里,打量着一个个走出来的人。她不能叫熟人看见,她要找一个外村出工的社员,帮忙把路杨叫出来。和别的农村姑娘不太一样,十七岁的长玲出落得有模有样,像野草丛中的山花,贫苦的生活和繁重的劳作一点也没使她萎黄,反倒催发得越发茁壮芬芳。两条粗辫子有点松散了,头发上挂着几点没融化的雪花,大部分刘海贴在汗湿的前额上,两眼紧盯大门里走出的每一个人,长玲急切地盼望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路杨哥,我在这呢!”

      路杨听人说有个女的找他,心里琢磨不明白哪里会有女的到这工地找他,而且是在这天都擦黑飘着小雪的时候。在学校时路杨从没有和哪个女生有个交往,就是到了青年点也从不带主动和女生打交道,但他的实诚和热心却走到哪儿都招女的喜欢,这路杨心里有数,但还不至于有哪个女同学在这个地点这个时候冒出来。谁来找他干嘛呢?他循声走到跟前,才看清楚依旧背着包袱靠墙站着的长玲。

      “你咋跑这来了?”看着长玲这副样子,路杨一时没反应过来,奇怪地问。

      “找你。”盯着这张两个多月没见了的脸,长玲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兴奋地说。

      “你家里有事啊?”路杨有点紧张,不明白长玲这么晚跑来干什么。

      长玲把狗皮交到路杨手里,又把背着的大包袱褪下肩膀两手抱着递过来:“没事。爸妈怕你吃不饱,叫我给你送点东西来。”

      路杨不接,“工地食堂能吃饱,不用,你拿回去。”

      “这是我妈蒸的一锅黏豆包和烀的羊肉,你这没有。”长玲把包袱往路杨怀里送。

      路杨几乎感觉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这地方穷得家家户户只有过年才吃得上黏豆包,羊肉更是一般人家想都不要想。长玲家不到两个整劳力,返销粮钱年年欠队上的,一年到头家里难得见到几张毛票,不年不节从哪儿整的黄米和羊肉?这是怎么了?面对那么大一个包袱,路杨态度坚决:“那么多我往哪吃?都拿回去!”

      “你自己实在吃不了就和大伙吃,都大老远背来了拿回去和妈咋说?”

      路杨倔劲上来了,把包袱推回长玲怀里,硬邦邦地说:“拿回去,我不要!”

    长玲脸憋得通红,僵在那里,肩膀耸动着, 两行泪顺着眼角慢慢流下来,抱着的包袱慢慢地从手里滑落到脚下。

      路杨木了,嘴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弯下腰去,包袱的分量出乎意外,再看看长玲裤腿和鞋上的泥水,他不由得吃了一惊。

      “你背着这么沉的东西走来的?”

      “嗯呐。”长玲哽咽着答应,“不沉,早到也见不上你还白搭车票钱。”

      六十多里地,大冷的天刮着小北风还下着雪,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背着几十斤重的包袱,从沟里到这,一步一步得走多长时间啊?化肥厂工地门口就是汽车站,几口羊肉的钱打张票一两个钟头就到。路杨似乎感到,长玲那穿着湿漉漉家做鞋的两只脚还在走,噗踏噗踏一步一步重重地踩在他的心上。

      “等我一会儿。”路杨提起包袱,转身走进工地大门。

      化肥厂就建在县城外,从台吉到北票县城街里并不远。县城毕竟是县城,更何况是大煤矿的所在地,虽然商店都关门了,依然有几家饭馆子照常开张。望着店堂里灯火通明,门缝中不断飘出过年都没闻过的味道,长玲止不住流出了口水,肚子也叫得更响。腿有点发虚,长玲扶着门框不想进去,再怎么饿,她也不舍得把钱花在这样的地方。路杨抓住长玲的胳膊,硬把她拽进去按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坐下,买了两盘菜两大碗饭摆在长玲面前。真饿了!长玲几筷子划拉进肚子里半碗饭,才想起来路杨静静地坐在对面。

      “哥,你咋不吃啊?”

      “我在工地吃了,这些都是你的。”

      路杨撒了半个谎,他没吃,却也没觉着饿。不知怎么地,他心里满满的,不知道都有些什么堵在那里,既五味杂陈又翻江倒海。他为刚才自己对长玲的态度懊悔,对长玲的怜爱叫他心里止不住地发疼。头一回和长玲这样面对面坐着,头一回这样用心地仔细端详一个姑娘,他什么时候有过?微黄的头发、浓黑整齐的眉毛、风吹日晒微微发红的细嫩皮肤透着青春气息,还有那发育得很丰满了的胸脯,路杨都是头一次看见。离得那么近,路杨连长玲鼻尖上几个小小的雀斑和忽闪忽闪的眼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以前一直当她是一个能干的农村丫头,一个卫华姐的干姊妹,一个庆才叔的大闺女,和她那两个妹妹一样的小妹妹,不知不觉中,什么时候这种关系起了变化吗?

      长玲似乎知道路杨的心思,埋头把饭菜吃了个净光,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漆黑的天上有几点稀疏的星光,泥泞的街道和北风像黑夜裹挟了鸟雀,撵走了最后的行人。雪已经悄悄地停了,风却越刮越大,不时从街道两边的房顶上吹下片片雪花。长玲紧偎着路杨,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话,默默地走回台吉,那里有长玲的二姨家。

      长玲二姨家大门缝里泄出一丝昏黄微弱的光。路杨准备去敲门,把长玲送进门他就可以赶紧回去,太晚了,工地宿舍里十几号人呢。长玲一把拽住路杨伸出去敲门的手,欲言又止。

      路杨纳闷,“咋的了?”

      长玲吞吞吐吐地说:“我妈叫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怎么才想起来说?路杨缩回了手,看看低着头站在门口的长玲,等着听长玲说。长玲不言语,头埋得更低了。路杨有点着急,催促着问长玲:“你妈问我什么事啊?”

      “我妈,叫我问你,愿不愿意---”看不见长玲的表情,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声音里似乎充满了窘迫。

      轰地一下,路杨耳朵里翁翁作响,虽然话说得很隐晦,虽然还来不及理清头绪,他还是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没有准备,无论是存在还是意识,无论昨天今天抑或是明天,他能做出明确的回答吗?

      “什么事愿不愿意?”路杨只好明知故问。

      “你知道。”

      “你不说我上哪去知道。”

      “你就知道!”

      “你不说我可要回去了,回去晚了还得翻墙头砸门呢。”

      “你不给我妈个话我不进去!”长玲又使劲拽住了路杨的衣袖。

      路杨伸出手,隔着长玲的肩膀,咣咣咣敲响了大门。没等屋子里的人应答,他猛地甩脱长玲拽着他衣袖的手,拔腿就跑。

     

                                      3

     

      青年点并点了。好松沟青年点院外,三年前大连下乡青年每人一棵栽的扎根树,已经深深扎下了根,十棵比锹把还粗的松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青年点却人去屋空。

      路杨从工地回来就直接去了扣卜营子。离开青年点不到一年,董昊走了,卫华姐走了,原来一个青年点的人只有他自己了。这个点里冷冷清清,和他睡在一铺炕上的两个沈阳下乡青年整天游荡,不知道天天在哪里混饭吃,三两天难得见着一面。国家的形势他看不透,青年下乡头几年的气氛和现在大不一样了。路杨的心情灰灰的,即使卫华姐来信说董昊他们正四处托人,他不会在北票呆多久了,他还是高兴不起来。从离开好松沟起,从离开他亲近的那些人那个山沟起,他就像棵根刚从土里拔出不久的树,虽然叶子没黄,但断绝了水分营养,已经一天天萎蔫了。

      春节过后,他就再没有从工地回过好松沟,只是工地工程结束时托好松沟的社员给长玲家捎了些东西。队长来过扣卜营子看他,村里好几个小伙子也来过,庆才叔捎信叫他回去吃饸饹。可他就是迈不开腿,没劲踏上去好松沟的路,那十几里山路从没象现在这样显得那么崎岖艰难。

      路杨整天在地里遛达,他看的地里没人去偷庄稼,可他每天都是很晚才回去吃饭,晌午饿了就烧几穗嫩苞米啃啃。苞米黄缨了,谷子已经开始耷拉穗,豆地里的蝈蝈唱着没完没了的歌。庄稼地里一点一点泛黄,又快到每个庄稼人期盼一年的收获季节。

      他既盼望又不盼望的好事终于来了。董昊来信说建兴爸已经和铁路来北票招工的人定妥,招工的人已经到北票,他呆在青年点等着听信就行,不出半个月就可以回大连,可路杨心情依旧。       

      董昊说的没错,填表、转粮食关系、销户口等等,从接到招工通知到卷起铺盖回到大连,前前后后不过十天。这十天,他心里慌慌的,自己知道心里有事又不敢去想。他哪也没去跟谁都没打招呼,只是在汽笛长鸣火车缓缓驶离北票站台,他才凝视着车窗外的山山水水,眼睛望着好松沟的方向,心里酸酸的向他曾经那么亲切熟悉的一切告别。

      他没有选择进大连铁路机务段,而是去了同属大连铁路分局管辖的瓦房店机务段--大连家里里外屋挤了六口人,哪有地方安置他?在瓦房店可以住宿舍,也更自由更合他的脾气。好在大连家和大连机务段紧挨着,机车到大连折返抽空回趟家很方便,休班了坐火车一个多钟头就到家了,方便。招工回城了,没几个老同学见着他。一块和董昊搭伴去建兴家谢了建兴爸妈后,他就去了瓦房店报到上班,当了火车司炉,只有休大班的时候才回来。为了知道儿子哪天回家,路杨妈和儿子要了张排班表贴在日历牌上。

      街上已经零零星星地响起了鞭炮声,动手晚的人家大开着厨房窗户,幸福地向外飘散走油的香气。明天就是大年初一,路杨提着最后置办的年货推开家门。

      “妈,这兜子冻梨放哪?”老家沈阳的爸妈喜欢冻梨,大连少有这东西,路杨托跑苏家屯的工友捎的,看见门后堆的两个面袋子,捏了捏问。

      “冻梨啊?给我给我,我先搁走廊,一会儿你弟回来叫他送仓库去。”路杨妈忙从厨房迎出来。她生了五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巧珍不用说了,儿子里最疼的就是这个老二。路杨爸也在铁路上班,话少老实,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路杨妈操持。

      “杨子,一会还走?”看见儿子脱下油渍麻花的工作服卷把卷把扔在门边,当妈的知道儿子正在班上,火车头一会儿还得折回瓦房店去。

      “走,再过一个点就折返。”路杨拎起兜子递给妈,回身坐在小杌凳上,过年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门后还堆着东西,一身“油包”在家里面显得有点碍眼。“妈,都快三十晚上了门后堆的啥呀?我都提搂仓库得了。”

      路杨妈在门外走廊贴墙撂下了兜子,回身进屋把门关上,从儿子对面板铺的床底下拽出一个小杌凳坐下,眼睛紧紧盯住儿子,郑重其事地说:“杨子,今天妈问你,你和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农村干坏事儿了?”

      “怎么回事妈?你儿子什么时候干坏事了?”

      “那怎么上午你们青年点那个卫华领着生产队里一个叫长玲的闺女上咱家串门,那闺女特意看你来了,还扛那么一大包东西,花生啊绿豆红豆黄米粉条子,对了还有黏豆包黏糕,那么些东西你扛都费劲。你后天休班,你卫华姐说了,那个长玲后天还来。你哪来的那么重情分?是不是你把人家闺女怎么的了?”

      路杨脸红了,听说长玲来了心里呼啦一下子,血直往上涌。他想不到,他无论如何想不到长玲会扑到大连来!他怎么可能把长玲怎么的?他没把长玲怎么的,可他已经把长玲怎么的了。他和长玲子什么事没有,可他和长玲什么事也没有吗?那最远到过北票县城的山村姑娘,非亲非故千里迢迢大包小裹干嘛来了?他就像真作了亏心事似的万分内疚。他心疼长玲妹妹,心疼她两眼抹黑长途奔波扑到大连的不易,心疼她怀揣希望自己却要让她失望。路杨希望自己把长玲怎么的了,那样自己不会脸红,不会不自在,也不会叫长玲失望。

      他妈慌了:儿子闷声不响脸都红了,还用再说什么吗?事情不是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吗?路杨妈心里并不特别责怪儿子,长玲那闺女一见面就招人喜欢。她不满意的是一个青年点的

那个卫华:你们在一起好几年,长玲是你干姊妹,路杨是你好弟弟,你不早告诉我头午来也悄悄和婶透个话啊。说什么也晚了,于今之计快合计后面的事吧。

      “杨子,妈啥也不说了,你这么大了也上班了,咱家这条件早点处好。你告诉妈你有啥打算。”

      路杨急了:“啥打算啊,我怎么也没怎么的她,就是下乡和她家处得好,你想哪去了呀!”

      看儿子急扯白脸的样子,路杨妈半信半疑,“真没事?说准了儿子,要把人怎么的了咱得管人家,祖祖辈辈咱没干过丧良心的事啊!”

      “真没事妈!你儿子是那样人吗?!”路杨为了让妈踏实,把能说的事和妈说了点。

      “没事就好。妈看那闺女是个本分孩子,长得也十人八人里难找,又能干又闯朗,照这样看闺女是指定对你有意思了,这么好的闺女妈也真喜欢,可是这农村户口的闺女,咱没法娶啊!”

      是啊,路杨何尝不知道,城市农村中间隔着一条过不去的鸿沟呢!户口、工作,没这些吃饭穿衣都别想,更不用说单位分房子了。路杨无语,低着头默默地站起来,捡起地上的工作服攥着领子拎在手里,从裤兜里掏出攒了几个月的工资递过去,“妈,到点了我得上库里出乘,这些钱你给长玲买衣服吧。”

      “那后天休班回来吧?”路杨妈接过钱一边送儿子一边问。

      “回来。”

      “那你早点啊,你卫华姐她们头午来,你陪人家吃顿饭!”

                                      4

      卫华回城后还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解放广场南面马栏河边上的小院里,那是爷爷的私产。爷爷的房子是伪满时期置的,三间房一个小院,房西头装儿子钓具的小仓房紧挨着马栏河,院对面还有近半亩无主之地。卫华爷爷舀马栏河里发黑的水浇地,年年在那块地上栽瓜种豆,供子女和邻居们吃菜。孙女下乡那么老远,一年才回一次家,爷爷奶奶惦记得天天睡不好觉。孙女回城,小院里又有了生气。长玲来了,老头老太太对这个干孙女喜欢的不得了,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回报那一家人对下乡孙女的关照。老爷子叫儿子在马栏河口熬了一宿钓了满满一桶鱼,准备腌一些给长玲带回去;老太太让卫华把她姑叫上,一块上街给长玲家里人置办东西。卫华晚上和长玲睡在西屋床上,半宿半宿地什么都唠,但长玲还是喜欢能唠到路杨哥。她的心思不背着姐,妹子心里有话不和姐说还能跟谁说呢?

      从打长玲穿着布鞋的脚迈进这个小院,一种踩在土地上的感觉就伴随着她。矮爬爬的小土房,爷爷奶奶屋里的小土炕,木棍夹成的菜园障子上干枯的牵牛花蔓,都是那么亲切。但,长玲的心依然一直悬着。

      长玲长这么大头一次进这么繁华的大城市,看什么都新鲜却没什么心思看,她心里存了太多太久的思念,她掰着手指头数着盼着这一天。爸妈话说了无数遍不让她来,说了无数遍浇凉水的话,她不信,她不听。她心里知道路杨哥喜欢她,路杨也知道她的心思,可他为什么不说呢?人家都说城里青年不这样啊,路杨哥是咋回事呢?长玲一定要见路杨哥一面,她一直等着路杨哥一句话,没有那句话,长玲一辈子定不下心来。长玲一直在等,等那个时候,那个路杨哥能说出自己喜欢听的那句话的时候。老早就和卫华姐要下了她家的地址为了啥?不就为了这一天吗?路杨妈真随和,和自个妈没啥两样,见面不大会儿就不生分了,还明显出挺喜欢自己,一点没有嫌乎农村人的意思,怪不得路杨哥那么实诚的体性。上午和卫华姐上路杨哥家送东西,回来卫华姐和奶奶忙年夜饭,叫自己歇着。这两天确实累了,又是大车又是汽车,在沈阳还倒了遍火车,摸爬滚打自己晕乎乎都弄不清怎么磨磨摸姐家来了,反正头天上午从家出来,隔天晚上终于找到姐家了。路杨哥现在在干嘛呢?是不是正在火车头上呢?那么长一溜火车他都能开着跑?他能想着妹看他来了吗?路杨哥当了工人还那个样吗?他到底怎么个心思呢?后天他会说什么呢?想着想着,长玲甜甜地睡着了。

      路杨妈昨天晚上掰着手指头已经把今天上些什么菜掂排好了,一大早就喊起闺女巧珍和她一起忙活,阳台改的小厨房里菜板上窗台上到处是盘盘碗碗,灶台上锅里咕嘟咕嘟炖着鸡。

      路杨昨天晚上没有回来,今天早上还是没有回来。

      太阳越来越高了,门外依然没有他的踪影,路杨妈真上火了!老大跟着媳妇今天回门子不回来,早饭过后就把那几个碍事的儿子撵出去玩了,单留下和路杨挨肩的闺女帮忙陪客。她盘算那小圆桌正好坐六个人,屋里不挤不乱,主的副的齐全。人家闺女跋山涉水奔杨子来了,可到现在最关键的二儿子没影,怎么吃这个饭?路杨爸束手缩脚的不知道做什么好,看到二儿子还没回来,急得一会屋里一会屋外转磨。昨晚杨子妈和他说了儿子和长玲闺女的事,他心里乱糟糟的没了主意,差不多想了一晚上,到底没想出来见了人家闺女该说些什么,儿子要不回来他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看到路杨爸一副没着没落的样子,路杨妈不由得有点来气:“你转悠得让人闹心!没事你不会把茶水糖啊的准备准备?万一人一会来了是不是得现忙活?”

      路杨爸从纸袋里抓了两把杂拌糖果,放进五斗橱上早就准备好的小碟里,又捏了一撮茶叶沏了一壶茶。

      “你倒是摆圆桌上啊,再把瓜子花生和苹果都摆上,唉,这老东西什么都弄不明白!”

      这是长玲跟着卫华姐第二次来路杨哥家了。听见敲门,路杨妈马上就迎了出来。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大红对联和厨房里挂的灯笼平添了不少喜庆,圆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糖茶水果。这些长玲都没注意,跟在卫华姐身后一进门,还没有给路杨爸妈拜年,长玲的眼睛就已经急切地把里屋外屋扫了个遍。她很疑惑,眼睛里的光变得飘忽黯淡。

      “大叔大婶过年好!”卫华热情地给路杨爸妈拜年。

      “伯过年好!大妈过年好!”长玲分别给路杨爸妈鞠了个躬,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询问。

      “过年好过年好!大家伙都好!”路杨妈一边答应着一边拉卫华和长玲坐到椅子上去。“巧珍,快给你姐倒水,再把炸的小馃子拿给你姐尝尝。”

      “路杨呢婶?不是说他今天休班吗?”卫华知道长玲的心思。

      “谁知道这小子怎么整的,这都快晌午了还没见个影。火车有的是,往常休班早回来了。”今天长玲和卫华都是扑儿子来的,儿子这时候还不回来,明显慢待人家,路杨妈脸上有点不自然。

      “巧珍,你陪你姐说话,老头子帮我剥头蒜,我给你们做饭去。”时候不早了,路杨妈转身进了厨房。

      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地敲了十二下,声音在凝固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连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气似乎都变了味道。卫华很生气,路杨看样子不会回来了,她不知道走好还是继续坐下去好。

    “婶,路杨不是今天休班吗?他没说不回来吧?”卫华陪长玲来,长玲就是为见路杨一面啊!

      “这小子前天说的好好的,过年休班他哪能不回来。前天下午他回来扎了一头,知道你们今天来,按理他早该回来了。”路杨妈端了两盘菜摆上桌,“要不咱们先吃,不等他了。”

      一直闷头坐着的长玲眼圈红了,站起来费力地对路杨妈说:“大妈,您别忙活了,俺不吃了跟卫华姐回去。”

      “这怎么行呢?大妈都整好了,无论如何你总得吃婶顿饭啊!”路杨妈真心挽留她。路杨爸也不过意,“闺女,咱们不等他,吃了饭走,吃了饭再走啊!”

      “婶别麻烦了,长玲这趟来累得够呛,这几天一直没缓过劲来。也看见叔婶了,她要走就走吧,您别留了。”卫华站起身,推开了门。

      路杨妈看她们执意要走,难过得不知说什么好,她得留长玲闺女,可她又怎么留人家闺女啊?她拉开五斗橱上面的抽屉,拿出一个红纸包,一边往长玲手里塞一边说:“闺女,大妈没有多少,拿着路上用吧。”路杨爸也拖出一个鼓囊囊的旅行袋提在手里,准备送她们出门。

      长玲推回路杨妈塞过来的红包,手指着墙上镜框缝里插着的路杨和建兴、董昊的合影,哀哀地恳请说:“大妈,伯,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东西我不要。大妈非要给,就把墙上这张相片给我吧!”

      卫华走过去,抽出相片,从路杨妈手里拿过红包打开,把相片和钱板板正正地包在一起,装进自己的包里,然后拉起长玲的手,“大叔大婶,你们别出来送,我俩走了。”

      路杨头天晚上十点多下班回到宿舍就钻进了被窝,明天得起早赶早班火车回家呢,可翻来覆去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早上五点刚过,急促的敲门声像闹表一样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主任急三火四地叫他救急,说是跑苏家屯的小葛子昨晚有点感冒,谁知到现在烧三十九度多,浑身滚烫,肯定是干不了了。现在马上就到点发车,赶紧辛苦辛苦再跑一趟。路杨眼睛直了,现在?跑苏家屯?我要回的是大连啊!

      一列北去的火车停靠在站台上,车头气缸的排气阀哧哧地喷着白色的蒸汽。大过年的,大连火车站的站台上冷冷清清。快到点了,卫华在凛凛的寒风中向长玲挥着手。长玲扶着门框站在车厢门口,泪眼婆娑地望着站台上一边擦眼睛一边挥手的卫华姐。发车的铃声揪心地响起来,火车车厢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长玲再也撑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正是秋收季节,收山了。有的人家院门外已经堆起了新的柴禾垛,家家户户在忙着往家搬弄这一年的收获。

      三十年,好松沟变了,变得几乎无法辨认了。但山没变,河没变,路没变,人情没变!面包车进了村子,建兴刚下车一露面,就被走近前来一个年龄相仿的乡亲认出来了。

      “大连青年来了,大连青年回来了!大连青年回-来-了!!”一时间围拢起来的人和车上下来的人搅和在一起,互相辨认着,互相拥抱着,互相拍打着,互相问候着,互相撕扯着,争着往各自的家里拖。

      卫华和董昊没有下车,他们领着司机往青年点驶去。远远的山半坡上,已经破败的青年点门口十棵高大的松树孤零零地矗立着。树依然在年复一年地生长,她的一个主人却已经不在了。仅仅在人生的路上走了四十七年,路杨就带着未了的心事离开了。路杨有话,那树下就是他最后的归宿,请务必帮忙把他埋在属于他的那棵树下,他在肝癌最后的日子里请求他们。路杨回来了,他的长玲妹妹现在怎样了呢?她知道她的路杨哥回来了吗?

        高达宣  2016年11月10日--13日于琼海

          电话:13130479870

            邮箱:gdx1951@163.com

            微信:gdx1951

            QQ:1514430029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9,711评论 5 46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3,932评论 2 37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6,770评论 0 33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3,799评论 1 271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2,697评论 5 359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069评论 1 276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535评论 3 39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200评论 0 25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353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290评论 2 31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331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020评论 3 31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610评论 3 30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694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27评论 1 25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330评论 2 34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1,904评论 2 34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