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前作《你的名字》,新海城的这部《天气之子》的剧情更加直接和纯粹。它直接了当的宣布了作者的立场:对好莱坞电影传递的英雄拯救世界的价值观的厌恶和排斥。
一、“因为爱情”
这种排斥并非是从电影一开始就出现的,它经历了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帆高爱上了阳菜。这成为了帆高拯救阳菜的理由。也许没有爱情,帆高会变成阳菜通过牺牲自己拯救东京(日本或者世界)这种价值观的信服者。但是正是因为有了爱情,帆高才会不顾天气的异变以及数以万计的百姓的生命安全,在警察的围追堵截之下,找到阳菜并把她带回正常世界的。
阳菜和帆高代表着两种价值观。阳菜无意中从夏美那里知道了,只有让作为晴女的自己献身,天气才会恢复正常。她决定作出牺牲,为此他要抛弃自己的弟弟以及放弃和帆高的爱情,还有自己的生命。甚至在献身的前一晚,她还叮嘱帆高照顾好自己的弟弟。由此,阳菜彻底变成了一个好莱坞式的悲剧英雄:她放弃了亲情、爱情以及生命,从而拯救了世界。这正是我们熟悉的大片剧情。
但是帆高接下来的行动,让《天气之子》成为了对准好莱坞英雄主义的炮弹。在标准的西方大片模式下,剧情在阳菜献身之后就已经结束了,余下的只有人们的惋惜。电影这时候已经完成了塑造悲剧英雄的使命。但是《天气之子》笔锋一转,它又让帆高去救回阳菜,让糟糕的天气仍旧糟糕,让这个腐烂的世界继续腐烂!由此,电影向观众传递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好莱坞英雄主义的价值观。
这里我们要提到爱情,好莱坞大片中也经常描绘亲情以及爱情。但是这种描绘通常是为了英雄最后的献身作情感上的铺垫,它会使英雄最后的牺牲成为一种感人至深的情感力量,一种悲痛,让人们在电影结束后还对英雄的牺牲唏嘘不已。在漫威电影《复仇者联盟4》中,导演在描绘众英雄合力打败灭霸前,先是将镜头挪向钢铁侠的家庭,描绘这个家庭的脉脉温情,描绘钢铁侠对家人的深深情感。这种情感加重了钢铁侠最后牺牲时的悲剧感。也就是说,爱情在好莱坞大片那里变成了一种辅助性的存在,一个助手。但是爱情在《天气之子》这里完全变成了搅局者,它使得阳菜没有完成自己改变天气的“使命”。帆高之所以要找回阳菜,不是因为他找到了另外的拯救天气的办法,而是因为阳菜是那个他“无论如何都要见的人”。在帆高逃向那座废楼(阳菜是从废楼顶变成晴女的,那是“天与人”之间的一个通道。因此帆高只有到废楼顶,才能到达另一个世界救回阳菜。)的路上,他心里想的全是和有关阳菜的场景。他才不管什么海平面上升淹没日本呢!他唯一知道的是,他喜欢阳菜,他要和她在一起。在找到阳菜时,阳菜心里还有顾虑,她担心她回去后天气仍然异常。帆高对她说:“就算世界不再放晴也无所谓!比起蓝天,我更想要你在身边。什么鬼天气,任由它失控吧!”正是这种对爱情的冲动,才使得他不顾天气异变的灾难后果,找回阳菜的。爱情似乎在帆高那里成为了对抗拯救世界的责任的理由。
二、潜在的前提:我们是自然的一部分
就算考虑到爱情,这里还是有一种危险。这种危险是帆高是一个自私的人——一个为了自身的爱情而不顾千百人生命的自私自利的人。这种危险会使得作者苦心竭虑建立起来的这种对抗好莱坞英雄主义的价值观轰然倒塌。因为如果帆高单单是出于爱情而救回阳菜,从而造成灾难性天气,那么人们不仅不会认同这种做法,反而会埋怨帆高。这样做的结果会使得观众们反而去认同好莱坞的那种做法。
但是在《天气之子》中,我们看不到这种责备。难道人们对少年爱情的祝福超过了对自己生命的珍视吗?难道人们没有认识到晴女阳菜才是改变异常天气的关键吗?难道帆高没有因为自身这种“利己”行为而感到愧疚和遗憾吗?相反,我们从电影中倒看到一种心安理得和一种心平气和。帆高并没有因为没有让晴女改变天气而整日惴惴不安。百姓们也没有因为东京被海淹没、原来的家园被毁而怒气冲冲。在三年(帆高因为违法持有手枪而被强令回家读完高中,这期间不能和阳菜见面。因此而失去了和阳菜的联系)后,帆高来到东京寻找阳菜。他来到立花富美(帆高和阳菜之前为了生活,曾通过让阳菜使天气变晴的方式挣钱。立花富美曾是他们的顾客。)的家中,看到她的老家已经被水淹没,帆高想表达歉意。但是这位老奶奶笑着说:“你知道吗?东京那一带原本就是汪洋……后来因为人类和气候的影响才改变了样貌,所以(现在)也只是恢复原貌而已。”这是一段极其重要的对话,它意味着帆高和阳菜可以不用为糟糕的天气而负责。这就实现了一种语境转变。在好莱坞英雄主义的语境下,帆高和阳菜的行为,是放弃自身的责任和使命,是自私的,是一种懦夫的表现。但是在《天气之子》的语境中,灾难本来就是自然的状况,人们不能因为没有改变自然而受到责备。
这种语境是对日本或者说东方自然观和生命观的复归。这涉及到西方与东方对待自然和人之间关系的一种比较。在古希腊,西方人就将自身和世界的存在对立起来,试图让人去认识这个世界。在启蒙运动以后,认识自然从而把握自然进而使自然为人服务成为西方人对待自然的基本态度。这种态度一方面引发了科学进步和工业革命,另一方面把人放在了万物中心的地位。人成为万物的价值尺度和中心。人由此被塑造成和自然不断对抗的形象了。人类不断认识宇宙,不断促进医疗进步进而延长生命。这都体现出了人类超越自然的企图。随着工业革命的扩张,这种哲学日益成为这个世界的主流。人们似乎忘记了,还有这样一种东方哲学,它把人看成是自然的一部分。在这种哲学下,人并不把自己的形象看得十分高大。它仅仅是把人看成是万物中的一份子,人寄居世界,向自然祈求他的日常所需,到一定的时间,他就会离开世界,化为尘埃粪土,和自然融为一体了。
正是基于这种对待自然和人生的态度,帆高和阳菜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在影片中有这样一个片段可以帮我们理解。在夏美和须贺去拜访那个懂得天气巫女的老爷爷的时候,他们说到了“天气异常”。这位老人充满哲理地说:“天气本来就是老天爷的心情。它才不管我们人类觉得怎样。自然也无所谓正常不正常。以前的人们都懂得这点。在这潮湿蠢动的天地之间,我们人类只有死命抓住,不致甩落,以求能寄宿一生而已。”天气有正常不正常之说,这种话语只是因为近几百年人类有了天气观测才有的。而观测天气的目的正是为了服务于人类的生产和生活。它还是以人类为尺度的。在另一部日本电影黑泽明的《梦》也出现了类似的言论。《梦》的最后一个片段“水车村”中,一位一百多岁的老人抨击了这种观点。他说“现代人都忘了,他们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正是影片以这种东方哲学为基础,将人类看成自然的一部分,才使得对抗自然、改变世界的好莱坞式英雄行为在影片中失去了“道德崇高”的效力,将主题定格在“爱情”。
三、对抗西方中心主义
在主人公帆高的行动与理由之间仍然存在着这样一种矛盾:一方面“因为爱情”以及“我们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使得他的行为充满正当性;另一方面影片又强调阳菜“不再是晴女了”。这个强调突出的意思是,阳菜可以不为天气异变负责。也就是说,她失去了晴女这种身份,她没有了改变天气的能力,因而可以“逍遥法外”了。那么影片究竟是表达“阳菜”不用去改变天气而和帆高在一起还是“阳菜”不能改变天气才和帆高在一起。影片内含了这样一种逻辑矛盾。
这个矛盾恰恰表达了东方价值观面对强势的西方价值观那种既不服气又无可奈何的叹息。这个叹息的背后正是作者对西方中心主义的深深抨击。难道帆高和阳菜面对这个他们本该可以改变的天气就能心安理得?难道我们就不去改变自然,任由它破坏我们的家园?这正是西方价值观对这种无所作为的东方哲学的责难。它抓住了人类的心理:人们都想生活得更好,都想活得更久。这是人类最本能、最基础的心理。在当今世界,西方文明之所以如此昌盛,恰恰是因为它和人们的这种生理欲望是结合在一起的。为此,就必须了解自然,把握自然,改造自然。影片的矛盾正是来自于此。它不能对人类的悲惨的命运漠视不管。为此,它刻意省略了天气异变后对东京人生命的剥夺。大雨已经淹没了东京,除了让数千万的人流离失所以外,难道不会夺去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吗?影片省略了这点,才使得电影中的那种价值观得以成立。如果影片再描绘一下天气异变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那么观众就不会认同片中男女主角的做法,更不会对他们的爱情投以祝福了。但是作者这样做的目的在哪里?他为何不直接采取好莱坞的做法——让女主献身而改变天气?
答案是作者反对的本来就不是这种人改变自然而造福人的所谓“西方哲学”,在东方,也有“人定胜天”的观点,而是反抗这种哲学所代表的西方中心主义立场。好莱坞电影在当今世界大行其道,西方哲学的模式日益取代了民族国家的文化模式。伴随着这种文化现象传播的是西方文化思想中心的霸权主义。当西方文化模式取代地方文化模式,一种不平等就产生了。在这种不平等中,欧美文化是主导者、支配者,而地方文化仅仅是服从者。而且这种文化上的不平等还可能被政治利用,成为欧美国家进行新的世界扩张的工具。《天气之子》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它的“矛盾”恰恰是它的攻击性的体现。它将东西方两种哲学观刻意对立起来,目的就在于反抗这种哲学,这种价值观背后的西方中心主义。它是一种平静而又急切的呼喊,它呼喊着民族国家去对抗西方中心主义。但是这种呼喊会有回声吗?它有听众吗?在这个日趋“现代化”的世界,我们又该如何对抗西方中心主义,保存文化特色呢?难道只是呼喊吗?难道不是呼喊吗?
(在中国今年也有一部影片似乎要应对西方中心主义。它是《流浪星球》。它自以为聪明地将改变世界的主体从美国人置换成了中国人,以为这样也是反抗。但它恰恰忘了,“拯救地球”这样一个逻辑恰恰是西方的逻辑。从这里我们也能端倪到一些中国文化西化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