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有诗云: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
前一段落幕的《中国诗词大会》正好扮演了这“晴空一鹤“的角色,让多年不读诗的人们,重新发现了诗歌。
在读诗热潮高涨的时候,我就想写点什么,但迟迟没有落笔。因为不想随便粘几句诗、几幅画,泛泛感慨几句:要过有诗意的生活。
我想弄明白的是,究竟是什么让我们远离了诗?
有人说是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有人说是数十年的文化断裂。有人说是汲汲营营的功利之心。
说得都没错。
但我想补充一点:还有粗暴的诗歌教育。
从个体经验而言,相比时代的影响、生活的压力,粗暴的诗歌教育更能从根子上掐灭一个人对诗的兴趣。
最初接触到诗,就已经留下了索然乏味、无病呻吟的印象。而读诗、背诗,只是为了应付应试教育的升学考核。所以,没有了考试,自然也就不再读诗。
这正是大多数人关于诗的经验。
程式化的诗歌课
学校里的每一堂诗歌课,几乎都有一个固定的程序:首先是介绍诗人生平;其次是讲解字词;然后把诗翻译成白话文;接着就总结中心思想;最后是背诵和默写。
我小时候遇到一位奇葩的语文老师,还要求每个学生把翻译来的白话文,一句一句听写在课本空白处,作为对这首诗的“标准理解”。而课后背诵、抽背,这篇极其无味的白话文也是要求全文背下来的。
于是,学一首诗,就是要完成这些程序。每一首诗都成了某种必须挨个儿“过关”的东西。
所以,让我再去读它们,我只感到:往事不堪回首。
标签化的诗人
中国历史上的那些大诗人,我们个个说起来都能如数家珍。但是,经过了粗暴的诗歌教育,我们头脑里的那些诗人,哪里还是人?他们一个个全都成了标签。
李白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热爱祖国大好河山”;杜甫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忧国忧民”;王维是“山水田园诗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白居易是“关心民间疾苦”、“揭露社会黑暗”;辛弃疾是“豪放派”、“爱国主义词人”;李清照是“婉约派”、“著名女词人”……
类似这样的标签,相信你也能背出一箩筐,就像顺口溜一样。
可是,这些标签能帮助我们了解诗人吗?不能。只是让我们自以为“知之”,而本能地远离他们。
有一次,我出过一道题目:“下面哪首诗不是出自杜甫笔下?”——干扰选项里就选用了《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中的几句: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答题者纷纷选这一项,因为感觉:这么快的节奏、这么放荡不羁的情怀,怎么可能是杜甫写的?一定是李白。
单单从这一首诗就可以看出,我们对诗人的印象刻板到了什么地步。
反复摩擦生茧的诗歌记忆
中国人有种记忆力崇拜。博闻强识是一个特别让人羡慕的优点。而在诗歌教育上尤甚。
从牙牙学语开始,我们就被父母要求着背唐诗,然后表演给各路客人看。进入应试教育阶段,我们主要的精力就是用于背、背、背,记、记、记。考试就是比谁记得多、记得熟、记得准。
有人说,把诗背得滚瓜烂熟,今后自然能体会到诗中的意境。老实说,我有点怀疑。
想想当初背的那些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除了背得非常溜之外,你还能从中感觉到什么?
没有感受、没有体会、没有理解、没有欣赏的背诵,就像是在心上的某一块地方反复摩擦生茧。每背熟了一首诗,就生出了一个茧疤。从此,我就对它免疫了,没感觉了。
试想一下,“人生若只如初见”,这些诗是多么美的诗啊!而粗暴的诗歌教育,让我们保持了“背熟一首,就毁掉一首”的节奏。想来令人痛惜。
没有了审美,只剩下知识
诗是什么?最初的诗就是“有感而歌”。写诗的过程就是感受和表达。读诗的过程就是接收和体会。
所以,对诗而言,无论创作还是欣赏,离不开的都是审美。
可是,粗暴的诗歌教育只讲知识,不讲审美。以致大多数人早已经“不觉其美”了。
诗的语句是知识;诗的格律是知识;诗的背景是知识;诗的主题是知识;诗人的字号、生平、风格……无一不是知识。
我们学了很多诗,掌握了很多知识。仅此而已。
可是,看到一朵花,就感到它在点头笑;迎面一缕春风,就想到它是调皮的小剪刀;踩着第一场雪,就悄悄在心里为小草盖上了棉被;望着一汪清澈的湖水,就想问它是谁的眼泪……这些美好的感受,都去哪儿了?
记得有一次,回家路上,我停在路口等红灯,从车窗望出去是一幅有趣的画面:一位年轻的快递员把电瓶车靠在路边,高举起手机专心地拍着,那是一树云霞般的樱花。
一瞬间,我忍不住嘴角挂笑。即使再忙碌再奔波的生活,也存留着美的间隙。
我想,所谓诗,就是这一刻他对花的怦然心动,就是这一刻我对拍花人的怦然心动。
所谓读诗,是要感受这些怦然心动,而不是用满满当当的知识,挤出这些怦然心动、屏蔽这些怦然心动。
而所谓爱诗,不仅可以读,还可以试着写:寥寥几句,说出亲身经历的怦然心动。
有一个周末,朋友一大早去公司加班,看到一夜秋风起、桂花落满地,他拍了几张照片发到朋友圈:征诗。
我正在宜家逛着,看到甚觉有趣,于是坐下来、吃着瑞典肉丸,随便诹了这几句:
玉阶生秋霜,清风悄推窗。
莫叹枝头别,始得满径香。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在学李白的乐府诗《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学得不像,学得不好,但却说出了我的真实感受,某一刻的怦然心动。
一夜秋风,“满地黄花堆积”,往往让人感到忧愁、伤心。可是,桂花却不一样。伫立树下,金桂铺地,只让人感到蜜糖般的温柔、沉醉,是件极欢快的事。
而这些愉快、陶醉,一切一切,别让粗暴的诗歌教育都夺了去。
说到这儿,回头再看《中国诗词大会》:平心而论,它也没有超越既往的学校教育,更多是记忆力的比拼,是诗词版的《三星智力快车》《开心辞典》《一站到底》……
它是一档好节目,但主旨只是唤起热情、引发共鸣。
而要让更多人拥有诗心、诗情、诗性,还得靠汉语教育者们去探索审美的诗歌教育。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缘,在离开学校教育之后,还能去触发、进化诗歌的审美能力。
而这未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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