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锦绣帝姬 第一章 来者何人(一)
渔阳地势得天独厚,处于江南的咽喉要道,素有五省通衢之称,商贾云集。往来商户无不以在渔阳城内觅得一席之地而得意。
但要说这熙熙商户中最一语定天下的,首屈一指当属渔阳徐家。
徐家别说在江南,就算放眼整个景朝,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倒退二百来年,在始帝还穿着开裆裤在田里玩泥巴的时候,徐家的瓷器生意就已经在江南声名鹊起了。
当年睿帝携顾皇后一同微服南下,游至渔阳时,顾后见到徐家磬窑出产的磬江瓷甚是喜爱,赞其‘偷得江心七分秀,沁得渔阳三分白’。回到上京之后,睿帝下旨将磬窑定为官窑,允许徐家除了在当地经营传统生意外,另外每年向内廷供应瓷器。
得到了皇家的赏识,徐府更是扶摇直上,又经过几代徐家家主的苦心经营,如今产业早已远布邻国。有时就连蒙托国的高官也慕名前来,指名要订购徐家的瓷器。
而渔阳乃至整个江南的百姓都知道,徐老爷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将生意经营的红红火火,上达天听,而是生养了三个超群出众的儿女。
大公子徐子羽自幼精通商贾之术,九岁生辰宴上所述的经营之道连徐府恭喜发财四大掌柜都甘拜下风,直言大公子是不世出的经商天才。十七岁时即接管了整个家业,成了徐家新任家主。
二公子徐子期也是一表人才。他性情豪爽,不屑学习商场上曲意逢迎,逢场做戏的那一套,却对刀剑之术情有独钟,十五岁时便别了高堂,只身在外闯荡,如今在江湖上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大侠了。几年前江湖上广为流传了一张名为‘风流武林’的排行榜,记录了当下武林中最受人关注的青年侠士。榜单上二公子徐子期的大名赫然屹立在前五之列,一时间成为了无数春闺梦里人。
为了庆祝次子榜上有名,彼时已经闲赋在家许久的徐老爷子在府中大摆筵席,宴请了渔阳城的各大名门绅贵。虽然不知道真正地主角徐子期当时到底身在江湖的哪一个角落,徐府上下依旧是喜形于色,宾主尽欢。
至于徐府的大小姐徐闻樱,更是老太爷的心中宝,掌中珠。相传不但拥有倾城之貌,更是个经纶满腹的才女。与普通待字闺中的名门之女不同,徐闻樱若论经商也是一把好手,不但把府内管理地井井有条,就连徐家名下的不少商铺,也由徐闻樱代为经营。
徐府的管事丫头春桃这几日异常繁忙,二公子徐子期难得回来,全府上下有不少地方需要重新打点。
倒不是因为二公子本人有什么特殊的讲究,而是他对这次带来的客人异常看重,特地交代春桃说,要竭全府之力做好这次招待,务必让客人有宾至如归之感。
春桃虽然自幼生长在徐府,鲜少迈出府门一步,但也隐约听说过这个贵客——赫引清的大名。所以她丝毫也不敢马虎,事无巨细都亲自经手,生怕一个疏漏怠慢了客人。
春桃向手下的丫头吩咐着:“香莲,快沏上一壶上等的惠明茶送到鸣莺阁,别让二少爷等得久了!告诉厨房,点心千万别像昨天那么甜了,不是早就交代过赫公子不喜甜腻吗?”
不同于春桃的忙碌,鸣莺阁此时则是一派悠闲。待香莲匆忙端了茶和点心赶到时,阁中两人正在谈笑风生,听到杯盘叮当,两人齐齐转头朝她看过来。
徐子期自幼习武,又长年在外闯荡,身上带了有别于一般公子哥的英武之气,站在那里器宇轩昂的。他长相极为英俊,剑眉星目,面容硬朗。
与他不同,身着一袭青衣的赫引清气质则更显温雅出尘,面如冠玉,属于看一眼就会让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小鹿乱撞的类型。一双丹凤眼,眼角无论何时都带着微微的笑意,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与之亲近。
“二爷,赫...赫公子,茶点来了,快请用吧。”香莲看到他,不知不觉脸又涨红了。
徐子期热情地招呼道:“来引清,快尝尝我大哥最最宝贝的惠明茶。”
赫引清揭开茶盖,只见汤色碧绿,清香扑鼻。他尝一口,赞道:“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好茶。这次来到子期兄府上,不但见识了胭脂河的美景,更得到如此厚待,真是不枉此行了。”
徐子期却不满意,摇头道: “这可不是一般的好茶!在大景朝,惠明茶一年的产量连一斤都不到,我徐府今年也只不过得了区区三两,是家兄费尽心思才弄来给老爷子的寿礼。一般过府的客人,我可舍不得拿它出来招待。”
徐子期平日性情豪爽,今天为了一个茶竟然如此计较,看来这惠明茶的确是宝贝得紧了。
赫引清心中好笑,立刻从善如流道:“原来是惠明茶,那的确是千金难求的宝贝。我听说惠明茶的茶树甚是罕见,大景境内仅有须弥山主峰上有零星的生长,而且需得清明前后十日内采摘,如此泡出的茶才能这般清香透亮。晚了则茶色浑浊,早了便失了醇香,一年一斤的产量,已经是极限了。”
徐子期大为惊讶:“赫兄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赫引清笑笑:“我也是偶然得知的。我久慕须弥仙山之名,赴须弥一游时,有幸在主峰上巧遇一名制茶老者,我们攀谈了几句,他那时候告诉我的。”
“须弥仙山,人迹鲜至,这采茶老汉想必也是哪个世外高人吧,赫兄,你结的一段好仙缘啊。”
徐子期赞叹地摇摇头:“赫兄,你见多识广,难怪我小妹心高气傲,也总爱缠着你。今天早上碰到她,这丫头还我问你今日有没有空接着教她那套绞影剑法呢。”
提到这位徐大小姐,赫引清不由暗暗叫苦,连忙说:“闻樱小姐冰雪聪明,我日前只是把那套剑法演示了几遍,她便马上能领悟其精髓,短短几日就舞的神形俱佳,我看已经不需要我再指导了。”
徐子期没有领会到他话里的推辞之意,继续道:“闻樱从小被老爷子宠坏了,心气儿高,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平时除了有些畏惧大哥,其他人谁也不放在眼里,我拿她也一点办法没有。除了你,我还从来没见过她对谁这般百依百顺的。”
赫引清被说得有点尴尬,勉强笑笑:“子期言过其实了。徐小姐之所以对我另眼相看,不过是因为我来自江湖,与平日见的那些氏族公子不太一样。等日子久了,徐姑娘就知道我不过是一介山野莽夫罢了。”
徐子期大笑,说赫引清太过谦虚。他端起茶杯轻嘬一口,忽然笑的有点暧昧。
“我们相识这么久,彼此也算熟识了。有个问题,希望赫兄不要见怪。”
“子期但说无妨。”
“赫兄与我年龄相仿,说起来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我这么多年不回渔阳,算是把这事耽误了,不知赫兄……”徐子期有些欲言又止。
赫引清凤目一挑。
“不知令尊令慈可曾给赫兄立下过什么婚约?”
“这...幼时家中确实为我定过一门亲事,不过这么多年两家都遭了些变故,这婚约想来早就不作数了。”赫引清回答:“子期兄何故有此一问?”
“没定过婚约,人家正好把自己的宝贝妹妹许给你啦!这都听不出来,真是个木头。徐子期,把妹妹许给这样的人,你以后可是会后悔的哦!”
没等徐子期回答,榭外便突然传来一阵清亮的女声,仿佛出自天外,由远及近宛若清风一般。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距离水榭约十余丈远的池边,有一绿衫女子轻盈地踏水而来。那一瞬间,徐子期仿佛感觉到一阵夹杂着淡淡莲香的清风徐徐吹过,浑身上下都舒适起来。那女子掠身行至池中央时,足尖轻点,踏上一朵莲瓣,接着又飞跃而起,身后莲花半点未损,荷叶丝毫未折,亭亭依旧。待徐子期回过神来,那名年轻女子已经近立身前,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了。
只见她黑发绾成清爽的马尾,发间一支玉簪耀眼夺目,一张脸未施粉黛,相貌并不十分美艳,却清俊非凡。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双清亮灵动的眸子,璀璨如宝石,此刻正带着满目戏谑的笑意。
“乐鱼姑娘!”徐子期又惊又喜地叫出少女的名字:“你怎么来了!”
无缘无故受到一阵指控,赫引清略微不满地挑挑眉,心道这是谁如此无礼。待看清乐鱼的长相时,不由暗暗惊讶,连忙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如初。
“怎么?徐少爷不欢迎我?你上次说什么‘乐鱼姑娘如若来到渔阳一定要过府一叙’的,我也不算不请自来啊。原来你当时说的不过是客套话,那好吧,我走就是了。”说着转身作势要走。
“这是什么话,乐鱼姑娘能够驾临本府,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赶你走呢?”徐子期连忙笑道:“你进来怎么也不让下人通报一声,我好出门迎接呢?”
“你们府上的规矩也太麻烦了,那通报的功夫够我在门口睡上一觉的了,直接进来多省事。”乐鱼说着,拿起桌上一块形状精美的松糕咬了一口,皱了皱眉,又悻悻地放下,咕哝道:“这松糕怎么一点甜味都没有。”
又看向徐子期:“我这么闯进来没打扰你们吧?”
“怎会怎会!短短两月不见,乐鱼轻功又精进了许多,我是佩服之极啊!”徐子期哈哈大笑。
乐鱼笑嘻嘻地拢了拢肩,承了他的赞美。又转身瞟了一眼赫引清,似笑非笑地朝他挑了挑眉,问道:“你就是赫引清?”
不同于乐鱼的随意,赫引清则一反常态表现得十分亲热,几乎是腆着脸凑过去:“姑娘就是大名鼎鼎的乐女侠吧?久仰久仰。”
乐鱼一下跳出好远,震惊地朝徐子期使眼色:姓赫的不是号称什么谪仙吗,这仙人格调略低啊,真是他本人?
徐子期也大跌眼镜,平日一副惜字如金生人勿近的样子,今天转性了不成?
徐子期干笑两声,引见道:“赫兄好眼力,这位的确是乐鱼姑娘。乐鱼,这位公子便是名震武林的赫大侠,赫兄于我可是有救命之恩呐。想当初我被仇家追围,若不是赫兄出手相助,我早已命丧恶狼谷了。”
“子期言重了,金刀门恶行累累,一直是武林之大患。我早就想找机会将其严惩一番,说起来还是子期帮了我的大忙。”
话是这么说,赫引清脸上却得意得很。
摆摆手,转而又说:“久闻乐女侠大名,奈何一直缘悭一面。今日托徐兄的福终于有缘得见,实在幸会。”
乐鱼牙根泛酸,讪然一笑,答道:“赫大侠实在太看得起我了,小女初入江湖,籍籍无名,不敢劳赫大侠挂心。”
“乐女侠太谦虚!”赫引清一脸难以置信:“女侠数月前夜闯允江王府,王府上下几大高手奈何不得,在下一直佩服之极。如今姑娘你的事迹早已被传为一段佳话……”
话音未落,突然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打断。徐子期捂着嘴朝他挤眉弄眼:如今那桩王府的盗窃案乃是江湖禁忌,连朝廷都已经不再追究了,赫引清一向为人厚道,怎么今天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乐鱼心中厌恶更甚,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没有翻白眼,恶狠狠道:“真是天大的冤枉。其实那天晚上我到猴儿山歪鼻老怪家里蹭饭,一高兴多喝了几杯,回去时路过曲和山,忽然尿急,就想潜到王府里解决一下。谁知道还没找到茅厕的门朝哪开,王府里突然火光冲天,大呼刺客。我张目望去,真的看到一个人影从院墙边一闪而过。”
“说起来都怪那帮侍卫太过无能,正主跑了都不知道,还继续在王府里围追堵截,搞得鸡飞狗跳。我本就喝多,又加尿急,被逮个正着,替人扛了包。”
“当时王府里万箭齐发,要不是我躲避及时,恐怕早就被射成筛子了。”乐鱼越说越气,眼里简直要冒出火来:“那人最好烧香拜佛不要让我找到,否则一定将其扒皮抽筋,做成凉菜下酒!”
长篇大论说完,四下一片寂静,徐子期冲着头顶一阵猛瞧,似乎突然对天上的白云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乐鱼正觉口干,赫引清体贴地把茶杯递过去,她也不客气,一饮而尽。
赫引清勉强提了提嘴角,附和道:“那人果然可恨,依我看他早就算计好了时间,意图嫁祸于你。”
乐鱼盯着他看了半晌,缓缓点头:“没错,这是阴谋,大大的阴谋!”
徐子期轻咳一声,心里暗道不妙。乐鱼性格暴躁,赫引清又爱煽风点火,再不阻止他们,只怕过一会儿两人就会扯到造反改朝换代上面去了。他连忙转移话题。
“乐鱼,你要找的人有消息了吗?”
乐鱼烦躁地摇摇头:“没有,那老头子不知道跑哪去了,我找了这两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可能是躲到哪个深山老林里跟猴子学拳去了吧。”
赫引清眼底波光一闪,问道:“怎么?乐姑娘在寻人?”
“乐鱼从上京南下寻父,已经半年有余了。”未等乐鱼回答,徐子期已经先一步出声。
赫引清面露惊讶:“寻父?姑娘与令尊失散了吗?”
“不算是失散。我爹离家云游,这几年一直没有音讯,我就想四处找找,说不定能寻到一点他的消息。”乐鱼淡淡地解释着,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还是被赫引清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一时无话,气氛骤然变得低沉,徐子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乐鱼啊,你......”
“找了小半年,一点进展都没有。结果啊......”女子沉吟出声。
“结果什么?”
乐鱼一下子抬起头来,双手合十,冲徐子期极尽讨好道:“结果我的盘缠全部用完,现在已经是身无分文了。徐公子,我在你家住上几天,攒些银子再上路,你看行不?”
徐子期还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赫引清倒先爆笑数声:“你打算怎么攒钱,卖艺吗?表演胸口碎大石?”
徐子期也哭笑不得:“乐女侠太见外了,别说是几天,就是你在这白吃白喝住上几年,我徐子期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啊!”
见主人豪爽应允,乐鱼兴致更高,道:“如此我就不客气啦!我听说徐家老爷喜好美酒,酒窖里的琼浆佳酿数不胜数,不知是真是假?”
“那是当然,我府中的那些珍藏,怕连皇宫里也不多见。窖里的美酒总有上千坛,坛坛都是桂液椒浆。”徐子期毫不谦虚。
“好酒竟然白白扔在酒窖里,你们徐府真是会糟蹋宝贝!”乐鱼闻言怪叫起来:“真是的,酒就是让人喝的嘛,待我去寻一坛尝尝鲜!”
话音未落,身形已飞,青影一闪而过,快得让人看不真切。只一缕扬起的发丝轻柔的拂过赫引清的面颊,搔得他脸上一痒,心中一跳,水榭中早已没有了乐鱼的身影。
那厢徐子期还在炫耀,听到乐鱼这话立刻大惊失色,救火一般朝酒窖的方向猛窜出去,大喊:“等等!乐姑娘!等等我!天呐....老爷子过年也舍不得喝一口的美酒....就要被洗劫一空了!乐女侠!手下留情啊!”
赫引清笑着目送徐子期跌跌撞撞远去的背影,直到他的黑色衣角消失在树丛中。杯中的惠明茶泡过多时,早已不再温热,入口也更为苦涩,却更加接近正宗须弥山的熟悉味道,赫引清渐渐敛了笑意。
乐鱼是吗,真是巧了,正想着该去哪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