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感中来不自由,角声孤起夕阳楼。
碧山终日思无尽,芳草何年恨即休。
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
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
这是唐代诗人杜牧为张祜鸣不平的一首七律。
张祜,字承吉,晚唐诗人之翘楚,世称“张公子”,享“海内名士”之誉,《全唐诗》收录其349首诗歌。
在当时的诗坛上,张祜以写反映深宫禁院里的女性哀怨苦痛的作品见长,是个写宫词的擅手。
一首“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奠定了他在唐诗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唐诗纪事》载:“杜牧之守秋浦,与枯游,酷吟其宫词。”
甚至在其《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中,专门提到了他这首脍炙人口的诗:
“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
可见杜牧对张桔作品喜爱赞赏的程度。
张祜的宫词,偏重于感情世界的开掘,心理状态的刻画,对女性魅力的展现以及美学深度的探寻。
所以,其诗文能够传入禁宫,走进内廷,被宫女们按谱度曲,填词演唱,借以表达情愫,抒发心声。
使得宫廷内对这位清丽雅致的诗人,颇有好感,宫女们纷纷传唱他的优美宫词,让宪宗也曾留下了印象。
这就很不得了了,张公子由此受到一干同辈诗人推崇,闻名遐迩,大有成为御用文人之趋势。
若真让他得势了,可就威胁到一些老前辈的地位了。
譬如当时的文坛大佬、诗坛巨鳄白居易和元稹,就有点坐不住了。
于是,二位老人家一联手,几乎毫不费劲地,如同碾死一只蚂蚁,活活的将张公子的仕途断送,前程埋葬。
可怜的张相公,也只能灰溜溜的落寞归乡,从此浪迹江湖,寄情山水,直至隐居以终。
一辈子也不得发达。
无数大家为他才高运蹇而惋惜,为他骥伏盐车而哀叹,也为他骏骨牵盐而不平。
杜牧诗中这句“睫在眼前长不见”,愤激之情溢于言表。
时隔千载,还是能够读出他对元白两位老人家的极度不满。
要说起这位张公子的一生遭际,杜牧就不由得要生一肚子气。
宝历二年,张祜南游姑苏,这时白居易任苏州刺史。
做为同行小辈,到了前辈高人的地盘,免不了是要去拜谒问候的。
席中,白居易戏称他的诗“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属阿谁”为“问头”诗。
而张祜也大模大样地跟白居易开玩笑,说他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为“目连访母经”。
后来据《唐摭言》称,此戏谈一时传为诗坛佳话。
张祜少不更事,落拓不羁,属于早年得意的青年才俊,有点嚣张狂妄,对此戏言也不以为意。
但实际上,一位大牌人物,是不屑与等而下之的人同坐在一张桌子上的,也不想成为这种佳话中的主角。
张祜那时风头很足,不知天高地厚,也忘了山外有山。
一个后生小子,和前辈平起平坐,本就僭越无礼。
在席上高谈阔论,说短道长,既无执弟子礼的谦谨,又无对师长的恭敬。
而且,传扬开来,无形中抬高了张祜,使得老先生心中更为不快了。
假如,张祜是个无大实力的作家,屁也不是,不过一个文学小虫子,前辈也许不以为意。
而对一个有可能成为自己潜在对手的人,文人的“嫉妒”就不能不当回事了。
这样,到了公元821年至824年(长庆年间),白居易回到长安府供职。
此时,白的诗名、政声、舆情、人望都处在如日中天的阶段。
一心猎取功名的张祜,托门子,走关系,希望得到白居易的青睐,举荐自己到长安应进士试。
这是当时知识分子攀登龙门的唯一捷径。
而京城应制,主要是诗赋时艺,这一点,张祜有充分自信。
若是乐天先生肯推荐他,来一段优褒有加的评语,肯定能起到一言兴邦的作用。
但是,当年不经意间触怒前辈的过节,他忘得干干净净,而老先生却耿耿于怀,念兹在兹。
这位年轻诗人也忒天真了一些,居然还指望老爷子推荐你上京考进土,不是和与虎谋皮一样吗?
白居易的确写了推荐信,但保举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个吟唱“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徐凝。
这显然是白居易有意识的错误判断,存心要使张祜难堪的。
宋苏东坡也认为,他不会糊涂到连这两个人水平高低都分不出来。
可白先生似乎觉得这还不够,便打电话给他的好友元稹。
元稹当过宪宗的宰相,很牛皮,张祜能不能拿到功名,在他手中握着。
白居易可能在电话里嘘寒问暖,然后说张承吉此人很轻薄,很浮躁,拉倒了吧!
于是有关部门,就按元相的主意行事。
看来,这位大诗人,也免不掉文人嫉贤妒能、心胸狭隘的毛病。
所以存心要压制张祜这个有实力的年轻诗人,使其不能脱颖而出呀!
这就令人不禁嗟叹了,呜呼!
计有功的《唐诗纪事》,载记其事时,也深感老先生串通元稹,镇压张祜的做法过激。
所幸当时,还有一些持论公正的名流,对白居易所为颇感不忿。
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李商隐的恩师,那是和白居易、刘禹锡一辈经常唱和的诗人。
他就十分赞赏张祜,理解张祜,为他的遭遇不平,为他的蹉跎叹息。
于是他亲自给朝廷写了奏章,人才难得,不可埋没,吁请执政拔擢使用。
他让张祜拿着自己的作品,诣京进献。
结果,很不幸,张公子亲笔缮写所作诗歌三百篇,呈送上去,偏巧落在不喜欢他的元稹手里。
于是,数百篇杰作被扣压下来,石沉大海,白费功夫,空欢喜一场。
这不算完,宪宗垂询元稹,因为元是诗人,自然应该了解这位写宫词的能手。
可这位白居易的老哥儿们,铁心无耻,愣是给张公子捅了致命的一刀:
“祜雕虫小巧,壮夫不为。或奖掖之,恐变陛下名教”。
看看,这两位老先生,为了维护其诗坛霸主地位,也太不手下留情了。
至此,张公子彻底断了仕途之妄。
只得继续纵情山水,游览名迹古寺,也为我们留下了璀璨的诗作。
张祜曾经过广陵,写诗道:
十里长街市井连,明月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大中年间,他果然死在丹阳隐居之地,应了诗谶。
其实,文学的潮流,从来就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
李杜的诗篇光焰万丈的时候,初唐的王、杨、卢、骆,就退出文坛的中心位置。
等到元白唱和“自衣冠士子,至闾阎下俚,悉传讽之”的时候,李杜也就觉得不新鲜了。
同样,当杜牧、李商隐、张祜等走上文学舞台中央的时候,白、元老先生自然多少有过时之感了。
上一代的辉煌,渐渐淡去,无论如何,白居易已经属于昨天了;下一代的辉煌,正绚烂地走来。
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待见还是不待见。
杜牧、李商隐、张祜,显然是属于今天和明天的。
他们是八九点钟很亮很亮的太阳,你再生气,他也亮。
想开了,也就不会在意;不在意,也就无挂碍;无挂碍,也就得大自在。
其实,这或许倒是文学发展的正常之道。
先行者拓荒开路,后进者继往开来,共同努力,不断革新,或才能日新月异;
文坛后继有人,避免恶性内耗,实现良性循环,方能逐步攀登更高的文学峰巅。
谁人得似张公子,
名利淡泊如云烟。
张狂阔步于大唐,
祜休千古美名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