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已经吃过,碗筷漂在池中,她对着银色水龙头里哗哗而出的自来水呆呆出神。抓着一块洗碗布,把手里的碗洗了一遍又一遍,自问道,今天我又啰嗦了吗?又管多了吗?
萍,自从辞职不上班在家做自由职业者以来,日子清闲多了,神经也不再每天紧绷得跟打仗似的。以前每天早出晚归,出门的时候,女儿还在吃早饭,进门的时候女儿已经入了梦乡。
几年过去了,女儿雯由小学而初中,经初中入高中,现在已经是一个高二的学生了。平时住校,周末才回家。
星期五
前天是星期五,晚上七点多钟,吃过晚饭,女儿就拿着手机回房间了。萍抬头看了一眼,没有做声。女儿像往常的周末一样闷在房间里,长时间不出来,萍也和往常一样,隔半小时左右转身瞄一眼女儿的动静。
LED灯光明亮地照着,雯端坐在书桌前,双手交叉拢着手机,两个大拇指顺溜地在屏幕上划拨。过了一阵子,她放下手机,仿佛有些沉重地拿起笔来,低头看了看桌面后还是放下了。她转头盯着黑了屏的手机有三、四秒钟,最后还是拿起来,划拨了两下后停住了,两个拇指开始上、下、左、右灵活地移动着点击着,像蜻蜓点水般轻捷。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满满的笑意连嘴角的两个酒窝都要盛不住了。她微曲着背,沉浸在手机莹莹的蓝色微光中。
快九点了,雯丝毫没有放下手机的意思,萍透了一口大气后不由得牙关咬紧,眉头紧蹙。她两手一撑,从客厅的桌边霍地站了起来。
快到门边的时候,雯立马按黑了屏幕,收敛了笑容,脸上已经是一副防御的表情。萍走过去,书桌左上首整齐堆放着数学、物理、英语几门功课的课本和练习册,签字笔斜斜地搁在一张摊开的数学试卷上,笔袋压在卷首,红色的勾勾叉叉明敞敞地在眼前晃荡,只是叉叉显得又大又醒目。
“你在干什么?”
“在和同学沟通调查报告的事情。”
“打算沟通一个晚上吗?”
“有的同学还没上线,等他回复。”
“如果同学不上线,你就这样一直看着手机,等下去吗?”
“那我也没有办法呀,这是下周要交的作业,周末必须完成。”
“你们五天在学校,面对面,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学校商量好,非要回家来讨论?再说即使回家讨论,也事先定好一个时间,否则你在他不在,一直这样等着不是浪费时间吗?”
“把手机收起来,要做作业就赶紧做,否则摆这一摊子,给我看的呀?”
雯瘪了瘪嘴巴,把手机放过右手边,直了直身子。萍也就退了出来。
萍继续在客厅翻看张爱玲的短篇小说《琉璃瓦》。
十点钟,这是雯平时去洗澡的时间,十点过十分,还是没有动身。萍放下书,发现女儿又握着手机,手指敲敲点点个不停。
萍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你澡也不去洗,玩一晚上手机!搞什么鬼”?
看见老妈一副要发飙的样子,雯赶紧关了手机,走出房门,把手机塞回客厅书架的老地方,然后开衣柜拿衣服去洗澡。
萍坐在桌前,一声不吭,胸中燃着一团火,就像雯刚刚放下的一直在长时间运行的手机一样,滚烫。
星期六
星期六,吃过早饭,雯约了初中同学璇一同去看吴冠中画展。“今天就别带手机了,好好欣赏一下大师的杰作,对于你现在的绘画学习有帮助。”听见妈妈这样说,雯已经伸向书架的手只好又收了回来,悻悻地开门走了。
“你不觉得雯这两天很反常吗?”萍的丈夫军从沙发上坐直身子,突然问到。
“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一天到晚老是握着个手机,以前吧也玩手机,但是还稍微有个度。”
“看那个样子,是一直在和别人聊天,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上个学期,她自己告诉我们,说暗恋的那个男孩子已经放下,对她不会有什么影响了。”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互相佐证着,分析着种种可能。
要确认只有一种办法。
萍打开了女儿的手机。QQ聊天记录已经长久没有更新了,微信内容竟然还在,没有清空。可能是昨天晚上关机匆忙,没来得及删除。萍一个一个点开,有学习小组成员间相互交流的你来我往,也有向单科老师请教作业的内容,这些都很正常呀,花不了三、五分钟,萍心里默默想着。
把屏幕再往下划,这个同学的名字很熟悉,在学校还见过面呢,看她们聊了些什么?也不过就是些只言片语。哦,这个是璇的留言,很有点可爱,呵呵。
还有最后一个,这是个叫博的人,看看他们之间什么关系?聊天记录好长啊,手指都划拉酸了,还没有到头。尽是一些没什么油盐的废话,比如在吗?嗯哼,说你呢,也不回复,好不好?求求你了……从早聊到晚。这都瞎聊些什么东西!萍心里渐渐发闷起来。
再看下去,“让你带给翔的礼物他收了吗”,“人家不想要,我只好扔给他了,下次别再让我帮这种忙”,“明天你们什么时候有空,我来找你们,给你们带了些家乡特产尝尝”,“千万别,翔都怕了你了,躲着你,你还看不出来吗?我劝你还是好好学习,别往这方面想”,“可我就是忘不了他,老是想着他”,萍实在看不下去了,她闭上了眼睛。她的胸部开始隐隐作痛。
几年前,还在上班的时候,萍体检就有乳腺增生,几年过去了,也没什么感觉,今年胀痛过两次,这种隐隐的痛,好像一块烂肉,还是第一次。
萍与军只有一个小孩,就是雯。从小管教比较严厉,但还算不上严苛。雯小的时候,有些胆怯,出门的时候常常拽着萍的挎包带子,生怕走丢了。有时候萍与军独自相对,说起军喝醉后,萍开玩笑说要把爸爸丢掉,雯哀求时的伤心,说起出去旅游萍身体不舒服,雯照顾妈妈的体贴,两人都觉得很温暖。
慢慢地,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从初中开始用可以上锁的本子写日记,在电脑上消耗的时间越来越多,问起的时候多以作业需要为由。军通过电脑记录查知,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看网络言情小说和动漫上面。为此,军专门就此事与雯做过一次深入交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然后语重心长、谆谆教导,雯说以后会多加注意,进行时间管控。
有些习惯一旦形成,就会像毒瘤一样,越长越大,难以根除。雯的电脑瘾就是如此。中考结束了,平时成绩相当的同学都考入了理想的重点高中,雯只进了一所以实验名义著称的一般学校,颇为失落。
军有时候也后悔,说那段时间自己工作忙,经常出差,没有给予雯足够关注,导致电脑上瘾。自此,萍对雯的学习愈加重视,不时对雯加以提点和警示。
然而处于青春期的雯不再视父母为榜样,听多了父母的教诲就多有厌倦和逆反。萍有时候想了解一下雯的学习情况或者思想动态,雯总是以挺好的,没有啦,嗯,好进行简单但更显得是敷衍的方式回答。多问两句就不耐烦地走开,甩下一句“又来了”。
前两周刚刚结束期中考试, 雯的成绩大为退步。这是按照新高考政策文理选科后的第一次考试,学校非常重视,也是新政下个人学习情况的真实反馈,具有较大的参考意义。
上个周末萍去学校参加家长会,坐在靠墙边的第一个位置。一张窄窄的长条形成绩单,萍却不敢直视,每一科下面对应的阿拉伯数字,不论是分数还是排名,都像一个个小钉子似的,扎进肉里生疼。班主任在台上分析着全班情况,黑板上显示的成绩优秀同学名单,作业完成优秀表彰,这些都与雯无关。萍的眼神开始飘忽,特别是老师说到本次考试整体情况良好,比之前有很大进步的时候,萍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就是一个笑话。
会后,很多家长围着老师了解孩子的在校情况,萍也在其中。一个接一个,絮絮叨叨,总是没有完结似的,萍等待的心里颇为焦躁,正待与老师搭话,没想到前面那位家长还没有说完,准备再次提起话头,后来的家长又捷足先登了。萍只好按捺住自己,权且先听一听别人家孩子的故事。
老师反馈说,雯上课的时候注意力不集中,容易开小差,喜欢与同学讲闲话,学习效率不高。这与雯自己的考试分析基本一致。
萍回到家与雯进行沟通,一开始还是风和日丽,气氛融洽,谈到后来,空气慢慢变得凝重,最后不知道哪句话戳到了雯的伤心处,如月夜下迅猛的潮水突破堤岸,泪水瞬时就啪塔啪塔像珠子一样颗颗砸落下来。一见到女儿流泪,萍心里就不是味,既心疼又心烦。又来了!这还没怎么的,一言不合就哭,还哭得稀里哗啦。就这点出息,太没志气了。
“又怎么你了?好像我虐待你似的,哭成这样!”
雯反倒哭得更大声了,在嚎啕中为自己申辩“你们都不理解我”,“你们知道我在学校有多忙,有多辛苦吗”,“你们知道我心里多着急,压力多大吗?”看到女儿哭哭啼啼,胸前衣服都湿了一大块的时候,萍刚刚硬起来的心突然崩塌了。那颗颗眼泪,仿佛一记记重拳,砸在自己的身上,将心揉得粉碎。刚才干吗要说那么多,少说两句不行吗?萍在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星期六上午十一点过,雯看画展回来了,一进门就说“大师就是大师,果然不同凡响”,“爸,你的建议真的很不错耶”。雯哼唱着最喜欢的《夜空中最亮的星》进房间放下书包,进浴室洗脸洗手,喝过水后挨着军在沙发上坐下了。军从ipad上抬起头,看了女儿一眼,欲言又止。
“爸,你怎么啦?咋不吭声呢?”
“没啥,分享一下你今天看画展的感受吧!”
雯说:“爸,真可惜,没带手机,要不然把我特别喜欢的那几幅拍下来给你也看看。”
“看画展,不需要手机,用眼仔细观察,用心好好领会,把东西记在脑子里就好了。”军看着女儿,缓缓地说:“很多人去参观,光顾着拍照,回头都不记得看了什么,这样很不可取,你不要像他们那样”。“哦”雯像往常一样不咸不淡地回应着。
军随手打开ipad,搜索了一下,点给女儿看,问道:“你最喜欢的是哪几幅?在不在这里面?”“啊?爸爸,这个你也有啊?”“现在网络那么发达,什么东西找不到?”“你瞧瞧,从电脑里看与你在现场看到的有什么不同吗?”
“好像没有那么生动。”
“对了,去现场看真迹,可以看到细腻的笔触,感受作品的气韵流转和真实风貌,是有生命力和感染力的,绝非照片和印刷品可比,这也是办书画展的意义所在。”
“嗯,我知道了,爸爸。”
父女俩凑在一起,聊着画展,正在兴头。萍在厨房里准备午饭。玻璃门上还贴着春节应景的红色“福”字剪纸,萍从中间的镂空处打量着女儿与丈夫。女儿有着与自己一样圆圆的额头,眼睛却像丈夫,深深的双褶,大而明亮,而且皮肤白皙,肉嘟嘟的脸蛋还带着明显的婴儿肥。萍心里软软的,默默对自己说,今天还是先不谈吧。
锅里的油滋滋冒着烟,萍从塑料罐里夹了一大块结晶黄冰糖进去,贴着锅底的很快就化了,但绝大部分还是冰山一样高耸在浅浅的咖啡色浪潮之上,岿然不动。高温很快把那点糖沫烧成黑褐色,等萍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只好铲掉,洗锅重来。
第二次换白砂糖,油已经烧热,舀一勺入锅,看着它泛起糖花,用锅铲搅匀,没等到糖花密集上涌又焦了,才发现一直是大火在烧锅。萍用筷子点了点糖浆,放进嘴里,热油和着糖浆,一下子就把舌头烫麻了。萍忙不迭地吐着舌头,仿佛能像吐个枣核一样轻松吐出来。
“想什么呢,专心一点”萍用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熬好糖浆后,把切块的一号土猪肉入锅翻炒上色,然后加入姜片、盐、酱油、干辣椒末,最后倒入半碗板栗,一起焖煮,水开后改小火,小火慢炖,慢炖收汁。
锅里炖着肉,萍开始包粽子。现在虽然是秋天,早过了端午节,但经常换换口味,总是受欢迎的。做馅料的五花肉,军已经提前腌好,散发着浓郁的白酒香味,已经染上的酱油色里依然露出清晰的五层楼。糯米在炖肉前就已经泡上了,这会儿应该时间够了,把水滤掉。
萍从盆里拿出两片大小相当的箬叶,首尾相接,交叠成斗状,先放一勺糯米,加两块五花肉,面上再盖一勺糯米,用勺子把米压压平,然后叶片左右相覆,最后将上面的叶舌头折转过来,用棉绳扎紧周身。萍使着劲,手上的筋脉毕现,呲着牙,仿佛牙齿也能帮上力,将一个个粽子包裹捆扎地圆鼓鼓的,勒出道道好像胖子穿瘦衣才有的肉身纹。一小碟五花肉,包去了一斤糯米,还有一斤糯米再多加点食用碱,做成碱水粽,这是丈夫喜欢的口味。
突然之间,萍扔下右手中尚未完成的粽子,左腿一个跨步冲上前去,瞬时揭开了锅盖。一股浸透着油香的辣椒末的焦糊味直冲上来,萍一时间手忙脚乱。
肉粽咸香,瘦肉一丝一丝,肥肉晶莹剔透,雯直说好吃,一连吃了几个,去了箬叶的碱水粽是莹莹的黄绿色,像一块温婉的玉石散发着柔光。虽然板栗焖肉有股子糊味,但是味道还不错,最后也吃得只剩了几片肥肉。军在餐桌上邀功,说粽子得益于他调味的好肉,萍却还在心里懊悔着今天的连连失误。
星期六上午和军一起去超市买菜,这是每个周末的功课,因为女儿在家。
萍两个手指捏起五花肉的一头,顺着肉的纹路看下去,皮下一层雪白的肥肉,靠自己手这头的肥肉厚一些,还搁在冷柜上的那一头薄一些。紧挨着一层瘦肉,一层肥肉,又是一层瘦肉,一共五层。瘦肉多,肥肉少,是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做焖肉最好。萍这样盘算着。
看看价格牌,五花肉五十元一斤,目光再顺溜到旁边,,瘦肉七十,排骨七十五,就是最左边一般的饲料猪肉都三十五元一斤了。萍在心里恨恨,现在的猪肉涨价得简直不像话。
猪肉价格虽贵,萍的动作却一点不犹豫,而且一拿就是两块。因为旁边有个老太太也在挑肉,怕她把自己看上的劫走了。
买完肉又去鱼档拿了两条黄花鱼,去冷柜挑了一盒牛肉,一袋火腿肠,一盒鸡蛋,这些东西都是女儿爱吃的,也是萍擅长烹煮的。外加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约莫着周末两天足够了,才和丈夫大袋小袋提回家。
晚上,雯已经睡了,萍和丈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小声讨论着女儿的事情。学习吃紧,情况总得不到改善,现在又发现有早恋的现象,真是让人心焦。萍走到阳台上去透透气,黯淡的天幕下,对面的高楼一幢幢,都像怪物睁着巨大的眼睛。楼下由北向南的公路上,小车一辆接一辆,屁股皆亮着红灯,绵延数里,如一只巨大的蜈蚣千足同行。天中两颗星,未见闪烁,也仅此两颗而已,对应着萍与丈夫此时默默无言的沉寂。
星期天
星期天早上,八点已过,楼上的小屁孩左一趟、右一趟跑来跑去,把楼板砸得咚咚作响,雯还蜷在床上,用被子把周身裹得紧紧的,乍看像一个肥肿肿又白花花的蚕茧。萍在女儿的屁股上拍了几下,雯的身子才轻微动弹了一下,嘟囔着说“让我慢慢散一散起床气”。
磨磨蹭蹭,一直到九点才上桌吃早饭。
军拿起一个冒着热气的黄灿灿的蒸玉米,掰成三截,自己拿了最头上的那截,萍取了末端,剩下中段留给雯。雯正在冲黑芝麻糊,玉米和芝麻香味打开了一天的食欲。
“雯雯,这段时间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啊?”军一边啃着玉米一边看着女儿。
“还行吧”雯头都没抬。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比如说让你高兴的,使你发愁的”军更进了一步。
“没啥,和平常差不多”,雯把勺子从嘴里拔出来。
萍把啃干净的玉米芯放在桌面,抬起头来,对视了丈夫一眼。雯坐在对面,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额前的碎发总是垂覆下来遮住视线,雯不得不用手捋来捋去。
“头发要梳就梳好,这样弄来弄去,怎么做事?”萍看着有些不耐烦。
“它自己老是掉下来,我有什么办法?”雯白了妈妈一眼,一大早就找茬,雯心里这样想。
雯看着妈妈的下巴,不管是吃东西还是说话,都在那里一上一下,一下一上。顺着下巴到脖子,再到妈妈左手捧着的饭碗上,一朵连枝带叶的芙蓉正欲挣脱妈妈的指缝,雯在心里轻笑了一声,又赶紧把目光聚集到散落在碗底边的两颗残缺的玉米粒上。
萍盯着女儿看了几秒钟,才从鼻腔里深深叹出一口长气。
嗒嗒嗒,敲碎了白水煮蛋的壳,也打破了刚才少时的沉默。萍咬了一口白洁如玉的蛋白,露出里面微微醇香的蛋黄,就像揭开一个简单的真相。
“雯雯,上学期你告诉我和爸爸,说你喜欢一个高年级的男同学,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有啦,早就没有啦”,雯回答得很快:“上次不就说过了吗?怎么,你们不相信我?”
“爸爸妈妈是怕你在学校出什么事,如果早一点知道,可以给你一些必要的建议。”
雯搅着半碗芝麻糊,一圈一圈,没有吭声。桌上盛白水煮蛋的盘子已经空了,自己的那一截玉米还孤零零地躺着。
“那个叫博的,是谁?还有翔又是谁?”萍不打算迂回了。
军放下手里的花卷,接过话来,“雯雯,本来不应该看你的聊天记录,不过,这两天你花在手机上的时间太长了,成绩又下滑这么厉害,我们很担心,怕你出事。”“平时你不愿意和我们交流,如果爸爸妈妈因此对你也不闻不问,到最后真出了什么事,我们会遗憾终身的。”
雯放下勺子,偷眼瞧瞧爸爸和妈妈,又底下了头,“嗯……”
“上个学期就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详谈过,至于为什么你这个阶段不适合谈恋爱,妈妈也不想再啰嗦太多,你这个年龄,有自己喜欢的人,很正常,但是不能耽误自己的学习,更不应该老是去打扰你喜欢的人。”萍一说起来就大有收不住的势头。
“我也不想这样,可就是忘不了他,”雯的两眼有些失神,“本来上学期我以为自己能控制好的。”
“下次你回家的时候,找你的好闺蜜璇聊一聊,上学期她不是也喜欢过一个本校的男孩子吗?”萍突然想起来,“看看她是怎么解决自己的情感困惑的,可能比爸爸妈妈对你的开导有用得多。”
“有空的时候,多看看书,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就不会胡思乱想了。”萍补充道……
雯屈着背,不再接话,木然地把芝麻糊一勺一勺舀进嘴里。萍仿佛对着一团空气,一团撇着嘴的空气。女儿今天一早新上身的橙色卫衣仿佛打满了褶子,色泽也开始沉郁下去。
雯,眼下只有身前巴掌大的桌面,萍在对面一张一合,好像演着一个人的哑剧。
刚才还飘着香味引得饥肠辘辘的早餐顿时觉得没了胃口,雯不再理会爸妈,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萍和军相视无言。
萍在心里自问,难道我又多嘴了?
萍意识到女儿不再是那个小时候言听计从的乖乖女了。想想也是,雯,十六岁,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身高超过她,体重也已经超过她。前段时间,萍整理房间,在雯搁在飘窗的帆布袋里发现了一大堆化妆品,眉笔三、四支、唇彩五、六款,还有粉饼、眼影等等。虽然当时雯轻描淡写地说只是买着玩的,并不打算用来干啥。要知道雯平时并不是一个爱打扮、好修饰的女孩,发现这包东西让萍很难接受,一直到现在都还耿耿于怀。
昨天下午,难得一家三口同看一个娱乐综艺节目,节目气氛轻松逗笑,雯坐在萍的前面,霍霍哈哈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还老是回过头来搂着她的膝盖说,“妈,你看,他们真搞笑”。
说雯已经长大了吧,有时候又过于天真,说她幼稚吧,有些方面又已经成熟。萍和军希望女儿独立自主、勇敢坚强,但雯脆弱、敏感、缺乏主见,就像温室里未经丝毫风雨的花朵。
下午,雯推着行李箱,回学校去了,箱里装着萍给她新准备的法兰绒床单被套,她喜欢的金黄色,她喜欢的毛绒绒的触感,就像太阳暖暖的照耀,装着军临时去超市给她买的桔子、赣南脐橙,还有豆奶,都是她喜欢吃的。
军也走了,送女儿去了。
热闹两天后又清净下来,萍还是有点不习惯,尽管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半。她年过四十,两颊的肉已经开始下垂,她用手往上推了又推,仿佛这样就能回复到以前紧致光滑的模样。她打开书本,翻到折角处继续文中的故事。她深深同情着《琉璃瓦》里面在七个女儿中苦苦煎熬但又不能倒下的老姚,自己的焦虑虽然也像人过中年后日渐粗隆起的腰腹一样高涨,但现在和老姚一比,就轻松释然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