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 :文章属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二十七岁的云芝姑娘终于要出嫁了,明天就是她的喜日。这对于云芝来说,不亚于卸下了千斤重担。然而,她却并没感到轻松,一股更大的压力反而更重地向她的肩头压来,压得她心慌气短,身子发颤!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一个女孩子到二十七岁才结婚,又是在农村,那可是真正的晚婚了!云芝妈是又高兴又忧愁,高兴的是:女儿终于要出嫁了,不再会被某些多管闲事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了;忧愁的是:女儿一出嫁,就等于抽去了家里的顶梁柱!是的,云芝确实是家里的顶梁柱,兄弟姐妹里,她属老大,弟妹又比她小很多,还在上学,一个初中,一个小学,还啥都做不了。她虽是一个女孩子,可干起农活来,却一点不亚于年轻的小伙子,耕种犁耙样样不在话下,而且活儿做得又快又好。她在队里拿的是和壮劳力一样的十分工,并且兼任着队里的妇女队长。
云芝有着高高的身材,结结实实的身板儿,干起活来洒脱而利落;一张圆圆的脸,总是微微地露着笑意,虽然身为妇女队长,却没有男队长那样的飞扬跋扈的品性,干活处处以身作则,稳重端庄,不给任何人留话柄,在娴静中透着刚毅的秉性,使队里的社员们对她又敬又爱,刮目相看。人们背地里称她为“铁姑娘!”
这样的“铁姑娘”云芝,和她的父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母亲长得矮矮墩墩,走路迟迟缓缓,干活慢慢吞吞。在妇女群里干活,别人拿七分工,她只能拿五分,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而她的父亲,却是一个瘦高个,留着一头齐到肩膀的稀稀拉拉,泛呈着金黄色的长头发,像个外国人似的。他双手总是叉着腰,走路总是昂着头,与人说话总是阴阳怪气,带棱带角;在队里干活更是与女儿形成了对立面:总是偷奸耍滑、拈轻怕重,脏活累活退避三舍、远远躲开……被社员们赐一个外号,叫“油滑滑”。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看谁都不顺眼,对谁都不屑一顾……他在村里没有说得来话的人,人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他也不屑与谁交往!当然,队里也没人买他的帐,在评工会上,一致给了他一个“七分”工,跟妇女一样多,这还算是给了他一点面子了!干活出多大力,就给多少工分,天经地义,他无可反驳。当然,反驳也可以呀,和别的男人一样,甩开膀子干呀,重活累活别退缩呀,工分自然就上去了。
“油滑滑”很得意地为自己有个能干的女儿而骄傲,可又觉得她是个傻姑娘!但她挣的工分多,也就不能说什么了。为此他更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更不把村里的任何人放在眼里了。在外面如此,在家对妻子也是如此,在外他找不着撒野的对象,便在家里对妻子称王称霸,指手划脚,非打即骂,好在妻子的娘家人就在本村,因此他也不敢太放肆,加上云芝大了后,承担起了家里的重任,也就容不得他对自己的母亲太霸道,云芝只要对他一瞪眼,他的锐气也只得减去三分!
为了舒缓压抑、紧张的心境,闲不住的云芝晚饭后又帮母亲料理起明天的酒席事宜。
这是特殊年代,喜事不宜大操大办,父亲似乎是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亲戚交往,村里虽有几户本家,也是疏疏淡淡;他不请,别人也就不会来。所以云芝出嫁,只有母亲娘家的一干亲戚送来嫁妆,因而只准备了简简单单的两桌酒席,今天虽是挑嫁妆的日子,也没有多少活可做,简单的几样嫁妆被新郎家挑走,帮忙的几个亲戚只草草吃了顿早晚饭,也就各自散去,回家了。
云芝帮着母亲收拾完家务,又把厨房里的那只大水缸挑满水,这才准备休息。可是,在她躺下的一刹那,下腹突然间一阵剧痛,毫无防备的她忍不住“啊”的大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吓得母亲一哆嗦,她赶紧奔向女儿的床前,急急地问:“怎么哪?云芝,你怎么了?”
云芝感觉下身一阵温热,伸手一摸,裤档床单全湿了,并且湿热还在继续往外传导,吓得云芝挣起身来一把抱住母亲:
“妈啊,我不能活了,不能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随即,她又腹痛得一头倒在了床上!
云芝当即被送往公社卫生院,第二天一早便在卫生院生下一个不足4斤重的女婴。可女婴虽系早产,但她和准新郎相识还不到5个月,依然不可能是准新郎的孩子!
那天,家住三十里外的准新郎在迎娶新娘的半道上打了个折返!
二
云芝带着女儿出院回到家中的那天,父亲“油滑滑”关起门来,对着女儿大发雷霆,他逼着云芝说出那个男人是谁?他说他要找他去算帐,不然他就要把云芝赶出家门!
云芝默不作声,等他稍稍平息了点怒火,才冷冷地道:
“难道说出那个人,就能洗清我的污名了吗?不能吧?那你就不用操心了,这几天,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还能心疼我一点点,就让我在家坐完这个月子,然后我就搬到队里的养蚕室去住,我在那里面隔出一角,暂时先住下,以后再想别的办法!”
云芝低声地、然而却是清晰地说完,然后侧转身去,面朝床里壁躺下了!
她不再理睬父亲,自己出了这样的丑事,她只能把一切都埋藏在自己的心里,打落牙往肚里咽,这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痛,她不能也不想再找任何人算什么帐!
“油滑滑”无奈,只得长叹一口气!家里的笑话已经够大了,他的高昂的头已经再也抬不起来了,他不能自己再来兴风作浪,让别人再来看一次笑话!
队里有一间很大的养蚕室,云芝的想法没错,她可以在那里面辟出一小间,带着女儿暂时住进去。她虽然已经领了结婚证,但她还没有嫁过去,户口更没迁出,因而她还是这个队里的人,只要她愿意,或许她还可以继续当妇女队长,这个空缺现在还没人填上哩。所以,她在养蚕室辟出一角,不会有问题。
村里人是敬重云芝的,也是善良宽厚的!出了这样的事,更多的倒是对她的疼惜,转而更多的是对“油滑滑”的怨恨,怨恨他把一副男儿的担子压在了一个女孩儿肩上,并且高不成低不就,回绝了一个又一个来求亲的小伙子,迟迟没让她出嫁,使得媒人都不愿再上他家门,本村青年也没有一个再愿意接近云芝,以至于使她做出了这样丢脸的事,闹出这样难以收拾的结局!这次如果不是云芝执意要嫁,恐怕他还要作梗。所以这场轩然大波,反倒以一种悄无生息的态势湮没了。
三
云芝回家后的第三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一家人还没起床,外面便传来敲门声,“油滑滑”最先听到,他推醒妻子,要她起床去看看是谁。
云芝妈忙忙地开了灯,穿上外套,抖着身子打开了门,抬头一看却是准女婿北方佬,一时惊得目瞪口呆,竟不知怎么开口!
还是北方佬先开了口,他说:“我来跟云芝说句话。”说着一偏身就进了门,径直往云芝的房间而去。
云芝和孩子也已被敲门声惊醒,孩子哭了,她赶紧奶起了孩子。听到脚步声,她侧转头来,借着从客堂射进的灯光,一眼看到北方佬立在了床前,她和自己的母亲一样,也惊得不知怎么开口,只是瞪大眼睛直视着北方佬!
北方佬脸无表情,只淡淡说了一句话:
“等你坐满月子后,我来接你!”便立马转身,“噔噔噔”出门而去!
北方佬果然说话算话,云芝满月后的第二天,天还黑乎乎的没亮,他便拖着一辆板车来了,板车上垫着两床厚厚的被子。
一进门,他便叫云芝立即穿好衣服上板车。云芝有点迟疑,看看孩子,心里问:“孩子呢?”
北方佬懂了云芝的心思,开口道:“抱上孩子呀!”
“哎!”云芝应了一声,鼻子突然一酸,眼泪掉了下来,她顾不得擦泪,忙忙地穿衣,忙忙地抱起裹在襁褓中的孩子。云芝妈更是忙慌慌地赶紧收拾起几件孩子的衣裳和尿布,塞进一只旧书包里,又嘱咐也已起床的二女儿赶快给姐姐拧块热毛巾擦擦脸,然后把旧书包放到了已抱着孩子坐到门外板车上的云芝身边!
云芝妈不停地擦着眼泪,和二女儿一起并肩站在门口,目送着大女儿离去!
东方的天际刚刚露出曙色,照着云芝远去的路。
云芝妈望着载着大女儿渐渐消失的板车,望着能干的、为家里奉献了整个青春岁月的大女儿竟以这样的方式嫁出家门,她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悲怆,回到家里嚎啕大哭!
二女儿也陪在母亲身边抽泣起来!
这时“油滑滑”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冷着脸厉声喝斥道:“哭,哭什么,你女儿是嫁人了,又不是死了,有什么好哭的?都给我闭嘴!怕人家听不到吗?”
云芝妈和她的二女儿顿时住了声!
北方佬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把云芝母女一气拉出了村子,拐上了去他们村子的小路,这才停下来嘱咐云芝道:
“你还是躺下来吧,把被子盖盖好,这样坐着会受凉的。”
云芝的眼泪又滚下来了!这个铁姑娘此时从里到外都软得像面条,她哽咽道:“你告诉我实话,你不嫌我吗?”
北方佬别转身去,把目光投向远处,重重地舒了一口气道:
“别说嫌不嫌的话了,只要你以后能和我好好过日子,我们就把这一页彻底翻过去,你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
北方佬回转身来,朝云芝深深地看了一眼。
云芝噙住泪,低声道:“这你放心,我会和你好好过日子,孝敬你爸妈,我的女儿就是你的亲女儿。”顿了顿,她又道:“对了,孩子还没有名字,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北方佬思索了一下,他想起孩子出生的那天是立春季节的前一天,又是他们成婚的日子,便向云芝道:“那就叫报春吧,希望她给我们带来的是好运!”
“好,报春。好名字!她会给我们带来好运!”云芝笑了,她朝怀中的孩子看去,发现孩子竟然也在笑,东方刚刚露出一圈金色的太阳光恰巧投向孩子红红的脸庞,使得孩子的脸庞更加红艳,她赶紧叫北方佬:“你快来看,报春笑了!”
北方佬犹豫了一下,这才俯下身来,果然看到孩子咪着小眼,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他忍不住也笑起来,并且“哧”地笑出了声!
四
北方佬是家中的独子,父母都是快到四十岁才生下他。在他之前,父母也养过几个孩子,无奈都夭折了,生下他后,父亲便给他取了北方佬这个名字。此地人有个习俗,喜欢给男孩子取个外地的地名作名字,觉得这样好养活。特别是北方的地名更受欢迎,觉得北方人皮实、不娇气,更好养活。比如:山东佬、湖北佬、江北佬等等,此类名字在这一带比比皆是,北方佬的爸爸干脆更直接一点,就叫个北方佬。还别说,还真就顺风顺水把北方佬养大了,而且长得还像个北方人,高高壮壮,魁梧结实,性格、脾气也豪爽大方,一点不拖泥带水。十六岁上父亲就把他送到邻村的一个远房表叔那里学木匠,他勤奋、好学,尊敬师父,上工时刨子凿子不离手,刻苦学手艺;下工后若回师父家,挑水扫院下自留地,一刻不闲着,深得师父师母的欢心!师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因而就把他当儿子待,尽其所能教给他手艺。
北方佬在师父家一待六年,把手艺学得能与师父比高下,三年后就和师父拿一样的工钱。两人亲如父子,互相钻研切磋手艺,把木匠活做得技艺超群,闻名乡里。
只是有一样令师父对北方佬不满,不单师父,还有师母,更有北方佬自己的父母,那就是:因长年的耳鬓厮磨,他与师姐产生了情愫。师姐比他大两岁,自从他来到师父家,便把原本压在师姐身上的一些脏活粗活累话全都担了过去。师姐感激他,因而喜欢他,进而便魂牵梦绕爱上了他,给他做衣做鞋结毛线,家里有点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也要给他留着……北方佬不是傻子,师姐对他这样好,他也就更加卖力地帮师姐干活……天长日久,两人悄悄好了起来,谁也离不开谁了!
师姐二十岁后,师父师母就张罗着为女儿找女婿。她是家中的独养女,自然要找个能为岳父母养老送终的上门女婿。可是媒人把愿意入赘的一个个青年领上门来相亲,女儿却一个个回绝,连面都不愿见。起初师父师母还以为女儿年龄小怕羞,不愿意早早结婚。可时间一年年拖下来,女儿都二十四岁了,与她同龄的女孩子都儿女满地跑了,自己的女儿还是如此,父母可急了,也闹明白了:原来是因了自己的徒弟在作怪!徒弟是好徒弟,夫妻俩都喜爱。可徒弟在家也是独子,不可能招赘女家。师父虽万般不舍,但还是打发徒弟回家了。
从此,二十二岁的北方佬便回到家里自立门户了。
师姐自然拗不过父母,也知道和北方佬不能走到一起,两年后,终于招了一个外地人做了上门女婿!
可北方佬却怎么也转不过弯来,一晃过了七年,师姐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他也迈进了三十岁的门槛。眼看着父母一天天老去,背脊一天天佝偻下来,母亲更是三天两日的闹毛病,又为他愁得整日不见笑容,他心痛起父母来,终于答应相亲,相的就是云芝。
那天云芝去公社开会,与她邻座的是另一个大队的妇女主任,这位妇女主任是北方佬师姐的表姐,北方佬的师姐曾暗暗拜托过表姐,说她认识的人多,请她帮忙为北方佬找个合适的妻子,也好抚慰她的愧疚之心!
这位妇女主任一眼便看中了云芝,觉得她和北方佬很相配,无论身材、长相和年龄都很合适,得知云芝正好又待字闺中,尚无对象,真觉得是天賜良缘,就在中午吃饭时,爽快地向云芝提出要为她做媒。
云芝当时已有两个多月身上没来红,她很害怕,以为自己病了;后来又频繁地出现恶心呕吐的症状,还特想吃酸的,很像人们说起的怀孕现象一一这怎么可能?她可没有做过不要脸的事!可她就是害怕……当那位妇女主任介绍完北方佬的情况,又追着要她好歹见一面时,她点头答应了,心想还是赶紧把自己嫁了吧!
没想到一见面,双方都很满意。“油滑滑”虽舍不得云芝出嫁,但云芝点了头,执意要嫁,又考虑到女儿年龄也实在是大了,总不能留在家里做老姑娘吧?北方佬又有手艺,家里人口又少,负累少,他没有理由不答应!就这样,亲事很快订了下来。
五
那天北方佬在接亲的路上打了折返,心里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那感觉犹如冷水浇头,浇得他浑身颤栗,他都觉得自己没脸回村子里去:怎么对人家说啊?!村里人谁不知道他北方佬是中秋节前一天拎着月饼去相的亲,怎么也不可能现在就生下孩子!
好在那个当妇女主任的媒人一直陪在北方佬身边,不停顿地向北方佬道着歉: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是这样,我真的以为她是个好姑娘!我、我……”她恨得打起了自己的脸!
北方佬见她如此,反倒冷静、愧疚起来,他伸手挡住她打脸的手,语气坚定地说:“你别这样,这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好心,是为我好,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也许是我命该如此,我也看上了她的!”
北方佬经过两天两夜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决定把云芝娶回家。
“这也许是我和她的缘份吧?”北方佬想。
北方佬想通了,可他父母却没那么容易想通,老人们最害怕的就是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虽然最后不得不默认了儿子要领那个女人、包括那个孩子回家,可心里总憋不过那口气!
当北方佬领着云芝进了门,两老赶紧躲进他们的房间,并且插紧了门栓,任北方佬怎么敲也不开。最后,云芝又隔着门叫了声“爸妈!”并且哭着说道:“爸妈,不管您们认不认我这个媳妇,我都会好好待您们、孝敬您们,我会做个好媳妇!”
两老听云芝如此说,心倒一下子软了下来,但碍于面子,还是没开门,也没说任何话。
正是吃早饭的时候,云芝把熟睡着的孩子放进摇篮里。一一当北方佬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给媒人时,媒人很高兴,她又立即去告诉自己的表妹,即北方佬的师姐。师姐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的是:师弟终于要成家了,这个系在她心头多年的结终于要解开了!难过的是:他却要娶回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不亚于娶了个二婚头,这都是由于她的缘故,她太对不起他了!她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弥补自己内心的愧歉?她想了又想,想到那个孩子,便想到师弟家中恐怕没摇篮,便把自己家中已经不用的摇篮从储物楼上放下来,擦试干净,又拣了一大包自己孩子婴儿时的用品、衣物,再买了两套新的,一道送去表姐家,让她代为转送北方佬。
云芝把孩子放进了摇篮,和北方佬打声招呼,便立即去了厨房。
厨房里清灰冷灶,很显然,老两口也没吃早饭!她看到碗橱里有一大碗冷饭,便取出来倒进锅里加上水。而后她又取只小竹篮匆匆进了后面的菜园(这里她已经来过两次,已比较熟悉), 掐了小半篮青菜苔,又去了十多米外的河里洗干净,再用井水过了两遍,回来烧起菜泡饭。
这一切,她做得有条不紊,不过半小时,四大碗点缀着翠绿菜苔的菜泡饭便端上了饭桌。她见北方佬没请出两老,便转身又去敲公婆的房门,请两老出来吃早饭。
但两老依然不应声、不肯开门出来,云芝便说:“那我和北方佬等着您们,您们什么时候出来吃,我们也就什么时候吃!”
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小时,两老在房间里实在憋不住了,要解手,这才不得不打开了房门。
四碗菜泡饭依然好好地摆在饭桌上。两老看到儿子在大厅堂里做木工活,新媳妇正在门外晒场上晾晒洗净了的衣服,整个屋子已经收拾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两老欲哭不能,无奈之情难以言说!
正在晒衣服的云芝见两老出来了,赶紧丢下手中的衣服奔回屋里,笑着招呼两老道:
“爸、妈,饿了吧?我把泡饭热一热,马上就好!”她端起饭桌上的两碗泡饭倒回锅里,先点上灶火,又匆匆端回另两碗再倒回锅里。很快的,四碗热气腾腾的泡饭又上了桌,筷子也摆好了,儿子媳妇全都满面笑容,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等着他俩入座!
两老确实饿了,又都是明白之人,既然儿子主意已定,又扬言不娶她他也不想再娶,就打一辈子光棍算了,这儿子可是个犟种,说不定真就这么干,事情不是明摆着吗,为了他师姐,他就犟了这么多年,如要再来上这些年,就算回心转意再娶,还能娶个怎么好的?再拖上个半大的小子闺女,养着也不能贴心了!这媳妇虽然带个孩子,可是个没来路的,又是那么小,好好养着,就是亲闺女了。再说,他们都还年轻,虽然现在提倡计划生育,但还是可以再养上一个亲生的孩子。
如今媳妇已进门,事已成定局,并且媳妇又是如此能干,如此相待他俩,如果再僵持下去,于心也不忍,也怕以后不好收场……老夫妇俩相互看一眼,也就彼此心领神会地坐了下来。
云芝和北方佬也彼此看了对方一眼,两人会心一笑!四个人这才开始吃起了早饭。
云芝三天后就去了队里干活,往桑树地里送牛粪肥。
她一大早就起床了,动作麻利地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招呼两位老人吃饭,又用奶瓶挤了一瓶奶放在被窝里,用热水袋焐着,告诉给两老:饭后她得去队里出工,麻烦两老给照看、喂喂孩子。
两老没吭声,看着已端上饭桌的饭菜,为不耽误媳妇出工,也就不再像前几天一样赌气地三请四求,而是乖乖地吃起饭来。
云芝三口两口扒了两碗饭,又为孩子喂好奶。恰好两老也吃好饭了,她就快速地收拾饭桌,把碗筷也洗好、收拾好。这才匆匆挑上一担高把畚箕,又拿上一把钉耙,随了邻居的一位北方佬的堂妹秀云一起出工去。
在这新的环境里,她还不认识谁,所以,她只能对每一个与她照面的人致以微笑和点头。俗话说:巴掌不打笑脸人。可这些女人,多数回应她的却是鄙夷和不屑!
对于从背后投来的讥讽和冷言冷语,云芝只当没听见,只专注地做活,她把两只畚箕装得满满登登。第一担她不知道挑去哪里,只能跟在别人后面走,等她知道了,她便像脚下生了风,把大家全落在了后面,那风风火火的样儿,一点不像一个刚坐完月子的女人!
“听说,她在娘家也当妇女队长,别是也想来这里夺你的权吧?”
有人在背后向妇女队长咬起了舌头。
“那就夺呗,谁稀罕这破队长,受累的活!”妇女队长从鼻子里嗤笑一声!
“人家现在要费心管野种,哪还有空当队长来管你们呀?她挑得多跑得快,不过是向我们表现一下自己有能耐罢了!”
“用得着她来表现吗?她如果没能耐,能挺起大肚子当姑娘吗?”
“也好,造化我们北方佬当起现成的爸爸!”有人“嗤”一声笑了说。
“难怪北方佬拖到现在才娶亲,别是自己有病养不出,特意等着捡个便宜,来个瞒天过海吧?”
这个女人曾经想把自己的妹妹嫁给北方佬,被北方佬拒绝了。她心里就一直不舒服,这下终于等来了报复的机会,别提多高兴了:
“可偏偏老天不成全,偏要活活的让他们丢现形!”
“哈哈哈哈一一”女人们同声大笑!不远处的秀云早就气得咬牙切齿,只是她和云芝还不是很熟悉,所以没响,现在听到她们居然又侮辱起了北方佬,她实在忍不住了:北方佬可是与她同着一个太公的堂哥,又是一个大门里住着,岂能让人这样侮辱?自己虽还是姑娘家,但也顾不得了,她痛声大骂:“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女人,碍着你们什么了?自己才臭不可闻哩,还要糟蹋别人!”
“哟哟,敢情秀云肚子里也揣上野种啦?现在居然就开始打抱起不平了?”
“你们?你们?”秀云丢下粪担,气得伸出的手指发抖、泪水奔涌,哭起来了!
妇女队长这才说了话:“我说你们能不能都省一句?俗话说,打人不打痛处,骂人不骂短处。别人怎样,用得着你们指手划脚吗?没完没了的,管好你们自己就行了!”
走得远远的云芝已经意识到什么,虽然听不真切,可她知道是在说她。她之所以走得快,一半出于习惯,另一半正是为了躲避那些冷语伤箭……她听到秀云哭起来了,更证实了自己的判断:秀云是在维护她!她便赶紧放下肩上的担子,往回奔了过来,她用手拍拍秀云的肩,安慰秀云道:
“别哭,让她们去说吧,没什么!”接着,她挑上秀云的担子,又“噔噔噔”往前去了。
中午下工后,她便匆匆往家跑,心想着:报春一定饿了。刚近家门口,便听到孩子嘶哑的哭声。她更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房间里的摇篮,只见摇篮里的被子全蹬了,包裹着孩子的襁褓也松散开了,那个比小猫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裸着身子躺在水湿的摇篮中,扎撒着手脚,哭得脸都青了!
云芝的泪水扑嗽嗽往下掉,她模糊着双眼抱起孩子,孩子便急切地把小嘴拱向了她的胸部,在她的衣服上乱啃!她解开纽扣,孩子的小嘴便急急地凑了上来,一口咬住了她的乳头,拚命地吮吸了起来……
望着这饿极了的孩子,云芝的泪水“叭哒叭哒”怎么也收不住一一虽然这是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可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曾经也恨过这孩子,可后来想想,孩子并没有错,她是无辜的,要恨只能恨自己,恨自己那晚为什么要馋那锅狗肉?还要喝酒?她已完全搞清楚了,就是那碗狗肉害了她一一
那是去年双抢开始之前,白天队长去公社开完会,晚上又召集社员在生产队队部开会。完会后,队长留下了她和副队长,说是还要商议一些事,叫他俩先等着,他回去一趟。
队长回来时,竟然带来了一瓦盆狗肉煮面条,还有一瓶酒,三双筷子三只碗,三只酒杯。说是昨晚他儿子张弓捉野兔,兔子没捉到,却捉到一条狗,狗被夹断了一条腿,也不知是谁家的?他儿子便索性把狗打死了,剥了皮,他老婆晚上便用狗肉煮起了面条,煮了一大锅,他回去盛来一瓦盆,他们三个一起来消受。
瓦盆盖一打开,一股诱人的香味顿时飘满整个队部,直往云芝的鼻孔里钻!
看着那煮得红红火火的大快狗肉,细长柔软的面条,罩在热气蒸腾的瓦盆里,云芝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馋欲,不由自主地拿起了筷子。
既然要吃狗肉,酒就不得不喝。云芝是不大喝酒的,最多在酒席上喝上一小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完。那晚可不行,要一杯一口闷,糊里糊涂的云芝也不知道自己闷了几杯,只知道一瓶酒很快空了,谁又出去取了来,又给她满上了,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第二天酒醒后,听妹妹说昨晚她是被副队长扶回家的,为此她招了父亲“油滑滑”一顿恶骂!
从那以后,她的身上就再没来过红,她以为自己病了,开始两个月她还挺高兴的,因为正值夏天,来那玩艺儿外出干活实在不好受,不来更好!以前也曾有过,或提前或延后的,后来都自己又正常了。只是这次人又困又乏,还老是恶心呕吐……可能是疰夏吧?她这样想,也不愿告诉任何人。她也曾听说过,怀孕就是这样子的。可自己从没和哪个男人做过见不得人的事,自己怎么可能怀孕?
“呸”,她啐了自己一口,她坚信自己生病了,但很快会好,以前也病过,从没看过医生,都是不知不觉就好了,这次也会一样的!
云芝不再想这事,后来果然好了,不再恶心呕吐,人也不困不乏了:可不就是疰夏!夏天过去了就好了。
和北方佬订亲后,饭量还增加了,特别能吃,肚子也慢慢大起来。
“吃得多,肚子当然也就大了!”云芝这样想着,只是身上还是不来红。“不来就不来吧,不来更好,省得干活不方便,腰酸肚子胀,身子又不干净,老把下身都蹭破了,走起路来好不疼痛,谁稀罕它来,最好永远不来!”
云芝这样想着,心里毕竟还是不踏实,想告诉母亲,又总开不了口,只得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
盼望着盼望着自己能快点好起来!
直到她把孩子生了下来,才又突然想起:吃过狗肉后的那几天,下身一直不舒服,她还以为在地里干活受了热哩!
可到底是谁害了她?是队长?副队长?还是他们两个都害了她?糟蹋了她?时间已过去了那么久,又无凭无据,她能去找谁?他们又能承认吗?怎么可能?那岂不是自取其辱?再说,就算真有人认了,难道还要叫孩子认爹?我呸!
云芝想想都恶心,只能自吞苦果,只是苦了自己,更苦了这孩子!
云芝用糊满泪水的眼蹭着孩子的头,把心里的痛和爱尽情地输送给孩子,心里说:
“报春啊,你得和妈妈一样,刚强一点儿!”想着这话儿,泪水又忍不住“扑嗽嗽”直落!
报春吃饱奶,安安静静睡着了。摇篮湿了不能再睡,她便把报春放在床上,拉开包奶瓶的被子来盖,奶瓶滚了出来,里面的奶原封未动,云芝的泪水又掉了下来!
可云芝来不及再伤心,她抹去泪水,湿被子没时间洗,只得抱出去晒上,待明早再洗。而后又匆匆烧了半锅菜泡饭。
公公婆婆依然没露面,她去问了两家邻居,有人说她公公在自家自留地干活,婆婆却没人见着,许是去谁家串门去了。云芝只得回来先吃,吃好后她还得去上工!
下午,云芝找到妇女队长,希望队长能尽量给她安排离家近一些的活,她得上下午各回家一趟给孩子喂奶,并且声明自己每天只要五分工。
队长答应了。毕竟都是女人,知道女人的不易!再说,队里也有这个规定,哺乳期的女人可以有回家给孩子喂奶的时间,适当地扣点工分。
北方佬掌灯以后才回到家,他这些天都在邻村上工,给人家打家具,都是早出晚归,那天还是特意停了一天工去接云芝的。
他见云芝还在厨房里忙活,便问她今天怎么忙到这么晚?
云芝告诉他:今天去队里出工了。
北方佬埋怨她说:“不是叫你不要去出工吗?你怎么不听呢?报春还那么小,我妈年纪又大了,你不在家怎么行?我说过,我能养活你们的。”
北方佬的木工活应接不暇,他前两年就已经带上了徒弟。
云芝说:“我看妈身体还行,报春现在整天只会睡觉,我订的小猪也要到下个月才能送来,小鸡也刚孵下,所以现在闲在家里也难受,不如出去干点活。等报春长大一点,离不开人了,我再想别的办法。你就别管了,我会安排好的。”
“那,今天出去没受气吧?”北方佬有些小心翼翼。他是在外干活的人,接触的人多,也杂,有些女人的嘴碎他清楚。
云芝说:“没有,你就放心吧!我是和你过日子的,只要你不给我气受,只要你不嫌我,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在乎!”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还有我爸妈,他们老脑筋,可能一时转不过弯来,你也别往心里去。”
“怎么会呢,他们能接纳我,让我带着孩子进这个家门,我已经很感激了,你在外面尽可放心,我会把家里操持好,你的爸妈也就是我的爸妈,我绝不会慢待他们!”
北方佬还能说什么呢?他相信云芝的话,也相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日月如梭,时间如水一般匆匆往前流。云芝整整一年多没回娘家,只有二妹时常被母亲打发了来看她。小报春也一天天长大起来,她已经能独自个儿颤颤悠悠地迈步走路了,并且已经“呀呀”学语,她最早学会的不是爸爸妈妈,而是爷爷奶奶,其次才是爸爸,最后才是妈妈。这是云芝偷偷教会她的。云芝满心儿希望能通过孩子稚嫩的叫声,打动两位老人的心!
果不其然,当报春那犹如黄鹂鸟儿一般欢快明丽的稚嫩嗓音充斥着这座老屋时,老夫妇俩尘封已久的心门终于打开了,更有那一声声“爷爷、奶奶”的声音在背后的追逐,醉得两老的心窝子一颤悠一颤悠,使得他们再也硬不起心肠了,他们开始接纳、开始喜欢,直至宝贝儿长宝贝儿短地一刻也离不开这孩子了!
北方佬更把她当成了掌上明珠,晚上下工刚走到家门口,只要“报春儿、宝贝儿”这么一声叫,报春就如粉团儿似的扑进他怀里,用她的小脑袋使劲儿拱爸爸的肚皮,嘴里一叠连声儿地直叫着“爸爸、爸爸”,父女两个的“咯咯、哈哈”声,响彻了整个屋子,把北方佬一身的疲乏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二十多年后,已在镇上当初中老师的报春招赘了在镇政府工作的同班同学做了上门女婿,同年,妹妹盈秋也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工作。
第二年春天,报春给爷爷奶奶生下了一个梦寐以求多年的重孙子。两位年过九旬的老人在有生之年还能用颤颤抖抖的双手抱上粉嘟嘟胖乎乎的重孙,全然忘了这并非是他们家的骨血,而是激动得忘乎所以、老泪纵横!
不,这就是他们家的亲骨血,二十多年来,报春的身体里早已融进了他们家的血脉,报春就是跟在他们身后跌跌撞撞长大的亲亲的亲孙女,比盈秋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