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秋风惨淡,露粒微凉,寒空中只一轮孤月,清辉溶溶,尽数倾泻于洞庭水波之上。谢清昼与友人于湖亭之中共赏夜色,抚栏叹息,随口吟成一首五律:
“洞庭孤月在,秋色望无边。
寒露积衰草,寒螀鸣古田。
茫茫区中想,寂寂尘外缘。
从此悟浮世,胡为伤暮年。”
友人劝道:“谢兄青年才俊,实在无须作此颓丧之语。”
夜色渐深,清寒透幕,谢清昼却愈发清醒,思及二十余年来世事流转,徒留怅惘而已。
他是翩翩浮世佳公子,数百年前谢家池塘春草如烟,绵延至今仍余一抹淡色。
生于盛唐,满眼皆是慷慨气象,谢清昼少年离家,同当时诸多志气高昂的游子般游尽山水,行色匆匆却心系长安。
彼时家业充实,他裘马轻狂,意气风发,曾得意赋诗:“我祖文章有盛名,千载海内重嘉声。世业相承及我身,风流自谓过时人。”
诗才虽未成熟,于一众士子中亦显得耀目,加之谢灵运十世孙的身份,一时间颇得众人赏识。
然而家道中落锁住了他匆忙的脚步。满眼繁华殆如云烟,几年来的奔波经营也如沙石入海,虽激起几许浪花,最终杳无踪迹。尘世苍茫却无他一方立足之地,纵是寻得,他日也必会散个干净,一如今日败落的谢家。若终将逝去,又何必枉然追寻?
洞庭湖上小月偏西,远山寒寺疏钟,晨光中白露泠泠,他举目远眺,神色微茫,俄而舒气长叹:“念及韶华短暂,人生如梦,只耽于碌碌尘世,不得随心自主,细想来无甚意趣。”
那年他还未及而立,却已看透人世浮华,骨血中流淌的淡然山水色寂默许久,终于在秋波月色中悄然苏醒。
友人只当是他心情沮丧的嗟叹之语,却不想几日后,谢清昼辞郑重相辞,此后五十余载,再未将目光投向长安。
他南下吴越,归湖州故里,于白蘋洲上建草堂。从此绝意仕进,隐于汀州之上,只与三两友人交游唱和。
所谓静则灵,灵则慧。早年他醉心诗书,常作诗文,然较之于先祖谢灵运的山水诗总少一丝韵味。
直至隐居湖州,日日与疏林幽涧为伴,闲时饮茶为乐,或静坐参禅悟道,再有江南山容水色的浸染,“自然”二字水到渠成。
虽隐于山野,他却与消极出世之人不甚相同,他并非无可奈何的逃离,而是被谢家血脉中的山水情愫牵绊。
那一抹淡然山水色终于变得明艳,鲜丽清新如初发芙蓉,清幽闲逸,大有谢灵运遗风。
担风袖月,访苍松怪石,听野猿老鹤。餐风饮露,如古之高士;卷舒自然,若横空云影。如此潇洒自如的岁月他舍了仕途去换,得来不易,自然更加珍惜。
若未有后来的陡生变故,谢公子就这样终了一生,心中无憾。不会有离乱中的痛苦纠缠,也不会有大彻大悟的诗僧皎然。
广德元年,浙江爆发袁晁起义,起义军聚众二十万余,连陷浙东州县,湖州也在其中。长达一年的变乱中,他家财尽抛,亲故离散,起义军被完全镇压时,谢清昼已是孑然一身。
回到草堂那日春晖融融,洲上草木初长,白蘋繁盛如初,故人却已悉数离去,再无人伴他“汀洲采白蘋”。
生命萌发的新绿填满视野,他终于潸然泪下,却又悲极生乐,仰天大笑。回想当年洞庭湖上兀自感慨人生如梦,竟一语成谶。他避得了俗世,却避不开命运。
不久谢清昼便自湖州前往杭州天竺寺修习佛法,两年后于守真大师坛下正式受戒,法名皎然。离乱中他曾作禅诗《水月》:
“夜夜池上观,禅心坐月边。
虚无色可取,皎洁意难传。
若向空心了,长如影正园。”
那时他已年过半百,方知天命。人世间的兜兜转转,不过是一“空”字而已。却有多少人,以假为真,以虚为实,难以释怀。他此后便如皎皎白月光,无牵无挂,再不会陷于命途泥沼。
皎然出家后定居苕溪草堂,终日宾客往来热闹非凡,再不复白蘋洲上的清幽寂寥。
大历后期,浙西湖州联唱诗会盛极一时,皎然与时任刺史颜真卿交好,收到邀请后欣然赴会。他手执念珠,白衣胜雪,缓步踱进内堂,满座人声喧嚷瞬间归于沉寂。
他们记忆中的谢公子孤高清冷,如今他出世为僧,不居山寺伴黄卷青灯,却一反当日的离群索居,泛游于世俗繁华场,着实令人费解。
皎然却不以为意,仍与颜公谈笑风生,席间觥筹交错,有美人歌舞助兴,皎然举杯吟诗:“君有美人当禅伴,于中不废学无生。”
他既不愿被世俗所缚,又怎会被出世牵绊?只要心中有佛,诗酒酬唱又如何?美人亦可相伴。
大唐的诗人们极有雅量,对离经叛道的行径总愿一笑报之。何况皎然早以诗文名播江南,有魏晋名士之诗才风骨,亦有其自然放达,时人谓之“得诗人之奥旨,传乃祖之菁华。江南词人,莫不楷范”。
之后颜真卿每每相邀,他亦闲时必到,到时必不吝笔墨,联句赋诗,尽兴而归。在以诗会为中心的数次集会上,皎然结交诸多诗友,上至雅好诗词的官场中人,下至诗人游僧,范围遍及吴越之地,往来交游不论身份俗务,只谈风月禅趣。
后来集会诗作由皎然主笔,编为《吴兴集》传世。千年时光已逝,时间早已沧海桑田,翻开古旧泛黄的书页,诗会盛景依稀可见。席间最灼目的风景,是他的半旧缁衣,皎如月光。
皎然嗜茶,一如世人嗜酒。
他曾感慨“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借酒浇愁只会愁上加愁,唯茶乃清高之物,饮之可涤昏清神,明目静心。陶公寄隐逸之意于菊,他自寄于清茶。如此恋茶成痴,最幸莫过于茫茫人世中遇见另一痴子。
茶祖陆羽流落湖州避难期间,与皎然在联唱诗会上相遇。一长一幼,一僧一俗,却同样痴醉于茶,遂为“缁素忘年之交”。皎然邀陆羽同居湖州杼山妙喜寺,二人常漫步于苍林幽径,吟诗唱和,谈古论今,归来携一壶清泉煮茶品茗,谈笑相与。
不久陆羽移至苕溪之畔,结庐定居,潜心研究茶学,皎然仍时常探望。若遇友人前往茶山未归,他留诗即返,一如魏晋名士兴尽而归的任诞。后来陆羽前往江苏、湖南游历,皎然慨然相送。那时他已年过古稀,暮年别离,纵然已是方外之人,终不免伤怀。
送别友人之后,皎然于苕溪草堂发奋著书。半生荣华羁绊,半生寒素放纵,人世间的种种,他看的明白却也厌倦。然有幸出世与入世来去自如,与诸多诗人高士结为挚友,关乎诗文,他还是有了牵绊。
清茶相伴,揽袖泼墨,十年心血终成《诗式》。世事喧喧,非禅者之意,数年操劳,不过愿“使物自物,不关乎予”,如此方能潇洒离去,不余一丝留恋。
多年后陆羽归隐苕溪,携着满身风尘前来探访老友,却只有竹林间一处孤坟相迎。他不觉潸然泪下,遂以一盏清茶洒于坟前。此后那竹林间的孤坟前不时有一盏清茶相祭,茶香袅袅,经久不散。
直至几年后陆羽终老湖州,林间一缕茶香,终于随风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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