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教师的福生
祖父福生生前有一个不大的皮箱,放在卧室的衣柜之上,常年上锁。非他自己任何人不能打开,其实他自己也很少打开,任由儿女后辈对箱内的物件做无限遐想。
祖母说,那个箱子是祖父当年逃婚出走一年有余,客居在崆峒山一座道观时一个老师傅所赠。乍听说时,我觉得很吃惊,我很难把这个一生严谨、恪守孔孟之道,甚至连风纪扣都鲜见解开的祖父,和逃婚这种形象联系在一起。
事情从祖父陪福随投靠黄埔不成开始说起。那一次,在西安城,祖父告别福随一个人回来,安生地又读了两年中学后就毕业了。
那是1940年,福源和福随此时都在山西抗日前线,想必小小的渠湾村此时也已经留不住祖父的心了。但是,太祖父就这么一个读过书的孩子,还指着他光耀门庭,哪里会轻易放他离开?太祖父认为,能栓住儿子的最好办法,就是赶紧让他成婚。
祖父在学校时的学业口碑都很不错,一毕业,18岁的他就被举荐去了镇中心小学任教。18岁在那个时代确实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除了学问和口碑,祖父的长相在渠湾方圆周围也是出了名的帅气。据祖母生前调侃,祖父经常被长辈安排替那些堂兄妹去相亲——那个年代,虽然时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婚嫁双方都怕婚后夫妻有容貌或身体缺陷,所以也都接受被安排一些婚前的相亲活动。活动其实就是双方约定时间地点,安排双方家长或新人假装偶遇,远远互相的观察一下。记得一位叔伯祖母做证说,她就是因为祖父的顶替被骗嫁到这个家族的,直到结婚掀起盖头,她才发现真相。
所以,太祖父为他选亲的消息一经放出,提亲的媒人几乎踏断了祖父家里的门槛。祖父想必也猜透了自己父亲企图用婚姻栓住自己的心思,于是就以各种理由左推右挡,一直把婚事拖到了1942年。那一年春天,传来了堂兄福源在陇东共产党特区政府任职的消息。可能是看出了祖父想出走的心思,太祖父在这个时候加强了对祖父的束缚看管及逼亲力度。祖母就是这个时候进入祖父视线的。
祖母姓孟,山东邹城孟子后裔,她所在的孟村也在渠湾附近、也是山东移民村落、不过来陕时间更早些。我能想象祖母年轻时的容颜气质,一定超过平常人家的女子,因为,不管祖父是想做出出逃前的麻痹,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祖父在和祖母相亲之后,就痛快的答应了成婚。
祖父的出逃,发生在他婚后一个月的某个凌晨。在全家人都放松了防范与看管之时,他离家出走了,目标直向陇东。
祖父退休后,其他行为没有大的变化,唯独脾气一改做教师的不苟言笑,变得和蔼可亲,我不止一次问他,你当时是不是想去找福源叔祖投八路?他微笑不答,但也不置可否。
那次出逃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从来没和子女及我们小辈说过,偶尔听祖母提起,也是零碎的一些信息。大体是,他走到平凉崆峒山一带,遇到国民党封锁,盘缠用尽,又遇到抓丁,在逃跑时迷路了,身患重病,昏倒在一个道观前,被一个老道士收留诊治,最后费时多半年才逐渐康复。老道留他在观里住了数日,教他种菜谋生,又赠予他盘缠皮箱,然后他原路折回……这些信息和他求证,他依然是微笑不答,不置可否。
祖父再回到祖母身边时,他的长子、我的父亲已经出生十多天。或许是这个孩子的缘故,以后的岁月,他再未离开我祖母半步,直到终老。
回到渠湾,他重操旧业从事教书,直到解放后迎回他的堂兄福随,安排他成为自己的同僚,再一直到最后退休。在方圆几十里,他一直都保持着一个乡村教师所独有的德高为师、身正为范的气质与口碑。
这种口碑,我父母的订婚过程可以印证。我父母小学时都是我祖父的学生,两家相去有十几里的距离,大学毕业后,我父亲向我母亲求婚,因为我父亲的家庭成分高于我母亲家,我母亲当时有些犹豫,回去和我姥姥一提,我姥姥当时就表态,张老师的孩子啊,不会孬,我同意了。
我跟着祖父读完小学才回到城里父母身边,印象中,他极少和我们小辈讲什么大道理,总是以自己的行为举止示范着老一代知识分子所推崇的仁义礼智信。
祖父唯一一次和我聊到与政治相关的话题是在89年我读大学的时候。因为那个夏天那场众所周知的风波,我所在的学校和全国诸多高校一样,被提前放了假。我回到乡下,在一个闷热的晚上,我们在庭院里的葡萄架下乘凉。我和他聊起了当时的时局,他始终不接我的话,直到我喋喋不休的说完,他突然和我回忆起60年代四清运动时,他所亲历的一段往事:
你知道四清运动不?63年吧,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么闷热的天气,县教育局分批集中办理教师四清学习班。学习班有一个基层学校送来的教音乐的女老师,我认识她,她小学时当过我的学生,性格外向,漂亮,爱笑,爱唱歌。因为有人说她浪费公家的教案本给学生私用,就被送来学习。大家批评她时,有些人由她的性格夸张到了作风问题……有一天早上,有人跑来砸我们男教师宿舍的门,说她吊死在学习班住校外面山坡的一棵核桃树上,喊我们去收尸……她有两条黑油油的辫子,那么年轻,一下子就没了……
后来,他再没说什么。
那个夜晚,除了虫鸣,一切都很安静。
……
祖父去世后,父亲和我说了一段历史:祖父读高中时,国民政府倡导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抗日活动,组织当时在校的高中学生集体宣誓加入了三青团,这件事情在解放后成了各种政治运动来临时祖父的一个污点,甚至一度影响到我父亲的入党、提干外调。但祖父凭借他的德行口碑,在文革中不仅个人没有受到多少冲击,他的子女家属也几乎没受什么牵连,直到在教师岗位上安稳退休。
我后来一直在想,性格决定命运,祖父的性格养成会不会和那一段道观的经历有关系呢?
祖父去世三年后,他的坟地因为政府征地,被动、迁移过两次,最后一次,被终于安葬在北塬的一块公墓里。公墓是太祖父这个家族统一定购的。从太祖、祖父辈迁坟,到我的上一代父辈预留,一共定了十几个墓穴,这在农村是一件大事也是难事。渠湾立村时的五户太祖,后来在新农村已经繁衍成了近千人的两个居民点,仅我太祖往下,到我儿子这一代,自立门户的也超过几十户、过百人了,而且又都分布在全国各地,沟通起来确实并非易事。最后所以能够达成,我想,一定和每个人心里都那种乡愁有关,不管你走的再远,总得让自己的孩子知道祖宗在哪吧。
在祖父去世后,我们终于好奇的打开了祖父的那只皮箱,里面除了他自己的一方印章、一本年代久远的空白笔记本,其他,空空如也。
或许那个箱子只是他曾经的一个记忆?
和他的那段经历一起,我们把箱子和他一起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