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文是Y君的朋友,去年8月来悉尼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我与他相识于Y君家的饭桌上。那天我应邀去参加为岳文设的接风宴,走进客厅,没有看见客人,原来他在厨房里忙活,出于礼貌我赶紧过去问候。一个中等个头的中年人,围着白围裙,使本来已经发福的身体显得更加粗壮了,他摊开油腻的双手,对于不能行握手礼表示歉意。虽是初次见面,岳文却像老友般热情地招呼我,亲切而不做作。有些感觉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岳文的相貌和表情使我想起丁聪的漫画,那眼睛的神采和线条分明的嘴唇,只要略事夸张,一定是幅出色的肖像。
Y君的朋友,无论是国内的还是澳洲的,我见过不少,一般也就吃顿饭的缘分。可是对于这位岳文,他似乎格外重视一些,原来他们两人当年在北京是一家出版社的同事,堪称最佳搭档,生活中又是最好朋友,两人的秦晋之好也是在同一天举行的,后来虽然一个北京一个悉尼,但友谊却并不曾随着时间的久远而褪色。岳文是个很活跃的人物,酒桌上的气氛基本上由他掌握,每举杯他必有一番说道,诗词文章,引经据典,皆能恰到好处地应对当时的人与景,令人佩服他的知识渊博和才思敏捷。是晚最精彩的时刻当属岳文的京剧清唱,酒过三巡之后,他毛遂自荐唱了一段马派名剧《春秋笔》中的段子,
未曾开言泪汪汪,
尊一声贵差细听端详,
王大人待我的恩德广,
粉身碎骨也难报偿,
但不知他身犯何罪他乡往,
怎不叫人心惨伤。
我们这辈人中的大多数,虽然没有受过传统京剧的熏陶,但是对当年的样板戏都是耳熟能详的,因此只要稍有悟性,欣赏京剧并非不可能;那天饭桌上有一人却是真懂马派的,那就是内子。内子的母亲是马连良的堂妹,也是梨园中人,当年随马连良唱青衣。岳文这一唱,唱出了内子一段从未对朋友提起过的家史,于是围绕着马连良马派大家热烈的议论,于是就有了隔周在我家的再次聚会。
一周后,原班人马来到我家。为了欢迎岳文,内子煞费苦心地准备了几样精美小菜,每道菜都经我试吃,个别不地道的还遭到了淘汰。我开了两瓶上好的南澳葡萄酒,大家一边品酒,一边闲聊,当然这次听马派段子是必须的。因为是白天,大家对他的念唱做打都看得比较真切,据内子说他的唱腔颇得马派神韵,而我则对他的眼神和手势印象深刻,认为是真功夫。一曲唱完,一顶“马派传人”的桂冠就自然而然地加冕于他了,岳文以一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的神态抚掌笑纳,随即他话锋一转,严肃而深情告诉内子,在北京他曾经三上马连良之坟祭拜,岳文真性情人也,马家香火后继有人了。
酒后我与他到书房小坐,几架书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其实我的藏书量很小,区区几百册而已,但我的原则是非文史哲不收,据说岳文对女儿的要求是“二十岁前打通文史哲”,这种趣味上的不谋而合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打趣说,“我已经五十多了,尚未打通文史哲,你对女儿的要求未免太高了吧?”这样话题由京剧又转到了读书,老实说在澳洲,知心朋友不缺,可以就读书进行“对谈”的实属凤毛麟角,就是把地域放大到中国,朋辈中又有几个这样的人呢?人到了中年,总觉得志趣相通者是越来越稀少了。与岳文有关书的闲聊,时间虽短却有回味。分手时刻,出于读书人的惺惺相惜之情,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王凡西著《双山回忆录》作为礼物,并且约好年底北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