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的两年,我住在公司提供的员工宿舍,三个人合租着,每个月支付着2万日元这个在日本来说比较低廉的租金,过着生活。一人一间房,三个人共用着厨房和浴室。
公司的员工宿舍位于日本爱知县的丰明市,距离最近的电车站步行5分钟的距离,交通的方便也意味着环境的嘈杂,每每电车经过便能在房内听到声响。丰明市离爱知县中心的名古屋市大约25公里,坐电车大概25分钟,400日元。离工作的刈谷市大约7.5公里,坐电车需要转一次车,用时20分钟,300日元。
日本的城市与郊区泾渭分明。罗兰巴特在≪符号帝国≫一书中写道:"去闹市区或者是市中心,就是去邂逅社会的真理。"在日本的少数几个大城市,像是东京,大阪,名古屋,资本主义社会的价值观在这里凝聚融合,人们汇聚到这里,在金钱的海洋中狂欢。一切高雅的低俗的,守序的混乱的,假装正义的假装邪恶的,一切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光怪陆离的,都能在这里找到落脚的地方。人们宣泄着自己,表达着自己,在这里感受活着。日本除了这些大城市和零星点落在大地上的购物中心以及电车线路的交汇处,大多便都是乡村似的一个样子。
城市与城市之间的,是虚无。我就住在一片虚无中。虚无的路上没有人烟,没有声响。河水静悄悄的流着,树梢也静悄悄的晃着。灯火的影子映衬在窗帘之后,倒映在河畔之上,但是仿佛都躲着人似的,看不到灯火的本身。薄薄的墙壁竖起着,人与人之间在空间上是那么的近,在心灵上又是那么的远。
日本的生活让人感觉舒心的是安静,让人抓狂的也是安静。工作日的早晨,人们从自己的墙壁中醒来,打开壁垒的大门踏入虚无的那一刹那,便也融入其中,化身为虚无,消灭了存在。于虚无中安静的行走,孤独的,结伴的,沉默不言。早高峰的电车如一匹巨兽,准点的趴伏在铁轨上,长相不同的人们,带着如复制粘贴般相同的面无表情踏入巨兽的血盆大口中,不说惨叫,连呼吸都不曾改变。就算是巨兽的胃口已经饱满,人们也还是静静的往里面卡着,直到胃里面的人们脸贴着脸,仿佛要打破皮肉的束缚,将血与骨都融合到一起时,巨兽才缓缓合上嘴吧,如吃撑了打嗝一般,吱吱呀呀的拖动着笨重的身体,顺着铁路缓缓前行,等到了下一站,再继续吞食着人类。
我厌恶拥挤的电车,这时候的电车彷佛是日本这个被巨大的文化枷锁禁锢的盒子中的另一个盒子,人们从大盒子走进了小盒子,平时尽量避免肢体接触的日本人在这时候肉体却亲如爱侣般的拥抱在一起,摩擦着,挤压着,汗水夹杂着香水味,狐臭夹杂着香蒲味,男的女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长发的光头的,在这个盒子中面无表情的高兴着,痛苦着。空间被紧固的同时,枷锁却彷佛被绳子勒得太紧的肉般,从空隙中挤出,享受着一丝人性的解放。
在盒子中挣扎了小半年之后,在电车的痛苦和汽车的高昂成本之间,我妥协的选择了自行车。从此通勤的来回15公里,成为了我的世界。骑行在城市与城市之间,感受着大地通过车架传来的震动,虚无突然有了触感,后来又有了颜色和声音,最后,连味道都有了。
我喜欢骑行在离开丰明市的小路上,这里总能看见结伴上学的孩子,一个个带着黄色帽子,背着书包,排着队整整齐齐的走在路边。路口大多有着社区的老人带着绿色的臂章,拿着面小黄旗,看到孩子们要过马路时,便举起小黄旗提醒没注意到孩子们的车辆停下等候,守护孩子们的安全。拿着小黄旗的老人总是主动与我打招呼,每天路过的两个路口,两句一路顺风使我这个外乡人也有了些许归属感。
我喜欢骑行在丰明与刈谷间的田地间,这里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早上的稻田里总有白鹭静静地矗立在水中,彷佛思考着什么,平静清澈的水面倒映着洁白的它,也倒映着碧蓝的天,静止的白与同样静止的蓝让人平静,清爽。有时,白鹭隐藏在水面云朵的倒影中,忽然拍打起翅膀飞起来,在空中滑翔,落在另一片稻田中,惊起一片叽叽喳喳的麻雀。我在田间骑行着,伴随着日出日落,朝霞晚霞,感受着阳光照在绒毛上的温暖,感受着清风拂过脸颊的温柔,感受着水滴落在肌肤上的冰凉,感受着血液随着心跳流动,感受着我还活着的事实。
我还喜欢骑行在刈谷的桥上,桥下的河边是绿地和河堤,桥右面的河中有一处沙洲,沙洲上长着一棵大树,远处的河边是广袤的田地,更远处是新干线的铁轨。我喜欢在夕阳西下时在桥上眺望,赤红的阳光下河水波光粼粼的倒影着夕阳温柔的余晖,明亮却又不刺眼,大树静静地在矗立在沙洲上,在夕阳中挥动着枝叶,仿佛与我招手问候。远处绿色的田地与泛红的天连接在一起,不分彼此,交界处不时浮现一缕白,那是新干线安静的滑过田间,地面的绿和天空的红在车头处被分隔而开,又在车尾重新融合,仿佛水面上滑过的鱼,在绿和红的画面上荡起一丝涟漪,一会儿便又归回平静。
过了桥右转,有一家叫做海鲜食堂的饭店,晴天时的停车场上,总有一辆黑色的丰田SUV停着,车下面有三只猫在那里玩耍,两只橘猫和一只白猫。两只橘猫总是趴在一起,依偎着躲在车底,看着外面的太阳发呆,有时还会互相舔舔毛。白猫呢,总是独自在边上静坐着,看着他们俩秀恩爱,偶尔会看到白猫跳着蹦着追逐着蝴蝶,对我这个猫奴来说,也算是很幸福的一件事了。
就这样,每天我骑行在城市之间,呼吸在自然之中,感受着生命的痕迹。每天的骑行,我身边总有音乐陪伴,在通勤路上自己的世界中,听着耳机中传来的歌声,轻轻哼唱,成了我一天之中最怡然自得的时光。在异国他乡听歌是很奇妙的感觉,感觉自己更像是音乐的传播者,在这几乎未有国人路过的路上,播放着从未有人在这播放的音乐,哼唱着以后也未必有人在这里哼唱的旋律。在这异国他乡无人问津的田间小路,我把晴天献给春日路边的野花,把稻香送给夏日田间的蝉鸣,把枫叶送给秋日枯黄的落叶。在这异国他乡的田间小路,我带着John Denver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经过,我哼着ED Sheeran的shape of you经过。情感随着乐曲在空中飘动,流入田间,流入树丛,流进白鹭的耳朵,流进猫儿的心中。
我想,当我离开日本,回到国内之后,我或许还会梦到这条7.5公里的通勤之路,梦到沙石在车轮下的沙沙声,梦到风吹拂在脸上的触感,梦到田间的稻香,梦到白鹭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