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起,家中就有四棵树。进大门,迎着的是一棵槐树,黑铁似的直直地刺向天空;槐树极高,低矮处又无横生的枝杈,致使我这个顽皮孩子,在整个童年里也没有征服这一棵树。主要还是它的皮太粗糙,又生着乱刺。
同样,我没有征服的还有一棵树,就是当天井的那棵梧桐树。梧桐树太粗了,皮又那么光滑,让我很无奈。它的树冠在半空中扩散开来,遮挡了小半个天井。它是一个巨大的遮阳伞,为我家遮挡着盛夏的骄阳。晚饭,梧桐树下安一张小矮桌,一家人围坐着。蝉,此时已渐渐消声,白天积攒的暑热正在散去。我们安静地吃着饭,这是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光了,大人可以慢慢地吃,一边说着大人的话,我有着自己的惦记——那就是听收音机。什么《杨家将》了,《封神榜》了,《岳飞传》了……伏在八仙桌上,守着个能说话的木头盒子,听得入迷。
第三棵树,就是西屋前的那棵歪脖子枣树。在整个童年中,这棵枣树曾陪伴我度过了不少寂寞时光。而在这里,我着重要讲的是另外一棵树,也就是第四棵树,因为有一段时期,我与它有着剪不断的喜怒哀乐。
没错,我要说的就是西院墙下那架葡萄树了。那是好大一架葡萄树,每到成熟季节,碧绿的葡萄叶下硕果累累,红绿相间。它的藤顺着葡萄架爬到墙头上,甚至有些葡萄缀到邻居那边去。这样以来,我家的葡萄年年都要孝敬邻居的。本来也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瓜果梨桃在农村算不上稀罕物,可有可无的,粮食才是农民的命根子呢。不过,邻居似乎并不满足墙头上那些葡萄,年年都要将手伸向墙头这边来。邻居家有两个孩子,都是姑娘,小的跟我一般大。每到此时,娘就会生气。照她的话说,邻居家吃了我家的葡萄也赚不出一点好来。还说,我家少的那只鸡就是被邻居偷吃了【全靠猜测】。
一个夏天,我家的土墙被雨水冲塌了一截。墙本是我家与邻居共有的,以前也是我们两家一起砌的。爸爸的想法是,将土墙换成石头墙,这样就不用担心下暴雨了,这主要也是处于双方孩子们的安全考虑。可是邻居总是支支吾吾,男人还推说腿有病,干不了重活。商量不成,爸爸便赌气自己来砌墙。
他从村中找了几个人来帮忙,去西山南边的石料厂开采石头,一车一车的石头推进了我家的天井。邻居家的男人也来帮忙了,他拄着一张铁锨同女人们站在一起拌泥灰。那几天最高兴的是我,也不出去玩了,就美滋滋地看着这么多人在忙活。
几天后,一道崭新的院墙砌好了。我沿着墙根来回地走着,新鲜的石灰粉的味道刺激着鼻孔,我竟喜欢上了这种气味。
新院墙砌好的后的第一个秋天,我家发生了一件大事——爸爸抡起斧头砍倒了那架葡萄树。我记得那天我哭得很伤心。晚上,爸爸和娘还在吵,像在争辩着什么。说什么也没用了,我再也吃不到新鲜葡萄了。砍倒葡萄树后的那一段日子里,我们家饭桌上的气氛明显得沉闷了。我有几次提到葡萄树,想为它的不幸遭遇鸣不平,却被娘一声叱呵,吓得将满腹的委屈咽了回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葡萄树成了我家谁也不愿提起的隐痛。
又过了一年,我似乎懂点事了,又想为我家的葡萄树平反。终于在娘的闪烁其词中,我才知道我家与邻居家一直有着隔阂和矛盾,其源头就是那棵葡萄树。前文也提到的,因邻居偷摘我家葡萄的事,娘一直记在了心里,并年年积累而形成一种对邻居的怨恨。这就是直接导致爸爸砍掉葡萄树的原因。
我家与邻居的关系并没因消失的葡萄树而见好转,事实上是更加恶化了。原因就是我们两家共同的那道院墙。我家一致认为邻居家出力太少,之前男户主还故意推脱腿有病不能干重活,父母一直以为这是邻居家是在耍心眼,不够光明。因这两件事,我们两家关系更不好了,相互见面也不再说话。
大约是在砍掉葡萄树的第二年春上吧,我家邻居的男人病了。他开始一瘸一拐地去我家对门的赤脚医生家打针。那时,我见过他几次,瘦高的个子,头戴一顶褪去颜色的黄帽子;他的脸憋进去,蜡黄蜡黄的;他的眼窝深陷,两只手抄着,一条好腿拖着一条病腿,在胡同里挪。听说,他屁股上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
自从去医院检查后开始打针,邻居家的男人只活着了一个月不到就去世了。去医院检查前,他还硬挺着去地里干点活,直到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才去的医院。他患的是癌症。其实早在两年前,爸爸跟他商量砌墙时,他已经患上了癌症。那时他的腿疼是真的,他并没有耍心眼。
邻居家男人死时才刚刚四十岁。
他的葬礼结束后,记得那一晚,爸爸和娘坐在房屋守着一盏油灯说话。说的全是关于葡萄树和砌墙的事,还提到男人的病。我睡一觉醒后,夜已经很深了,里间的灯还亮着。
以后,无论是过秋还是过麦,爸爸就会抽空去帮邻居家干点农活,直到她带着两个女儿嫁到外地后,才真正结束了我们两家的恩恩怨怨。然后,那个院子一直空了很多年。
2019/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