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萝,是你吗?“
“是我啊,我又能听见你说话了。”
“真的吗?”
“嗯,哥,真的。”
菠萝的哭声是在一个午夜传来的,那哭声已经有些哑了,颤抖着像是即将喷涌出血丝。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出了屋子,看着她坐在地上哭着,满面都沾满着泪水,在新换的白炽灯的照耀下,反射着光芒。
大勇和二勇坐在椅子上抽着一根烟,瓜子皮散落满地。虽然跟着他俩已经有段时间了,但是他们在用方言交谈的时候我依旧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我能见到的只有他俩扭曲的表情以及无耻的笑。
大勇呵了我一声让我回屋睡觉,我不敢多问探回头往屋子里走,过了一阵大勇又把我叫了出来,让我领着菠萝回了房间,那时候她的哭声已经停止,但是哭的神情依然保留,咧着嘴看不见眼睛抽搐的样子让人心疼。
我这几年只学会乞讨没有学会安慰人,也不敢开口与她说话,我怕我这陌生的口音和一身脏兮兮的样子会让她恐惧,那个时候我也不过十二岁,。好在异于常人的处境逼得我比任何一位同龄的孩子都要成熟和多虑。
那个夜晚,菠萝躺在我的身边,呼吸渐渐地平缓,最后无声无息的睡着了。
第二天,菠萝就随着我们上街了,大勇二勇什么都没有教她,让她直接跟着这帮孩子里面最“出类拔萃”的我,我们在闹市区的街口,她一眼无知的坐在地上,对过往的每一个行人都报以渴望与乞求的目光。
当第一个硬币落在我们碗里的时候,菠萝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刹那间眼泪随着哭喊流出,起身就跑,朝着人群而去,边跑还边喊叫着。守在不远处的二勇一把抓住菠萝拖进旁边的小树林,啪啪就是俩巴掌,她被扼住脖子强制着停止了呼喊。
那天的乞讨潦草收场,回到简陋的居住所里,大勇和二勇竟然合计着打断菠萝的腿,一是为了防止菠萝再次逃跑,二来为了更博的路人的同情心,这次又是我站了出来,可怜兮兮的跪在大勇脚下,苦苦哀求,立下保证说菠萝以后跟着我,不会再出现逃跑的情况,听完这些他俩才把残忍的念头作罢。
那一晚,菠萝睡在我身边,脸上的泪痕触目惊心,她主动蜷缩在我怀里,像一只受伤的小猫。
“你叫什么?”我问着她。
她没有说话。
“你别害怕,我一定会把你送回到妈妈身边的。”我的口气很像一位即将要拯救世界的英雄。
我的身体感觉得到她在点头,虽然她还是没有说话但是仿佛听的到她的感激与信任。
从那天开始到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菠萝除了哭喊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我甚至一度以为她存在语言障碍。也是从那天开始,我萌生并且壮大着带着我怀里这只恐惧的小猫出逃的计划。
这一个计划一僵就是一年多,这段漫长的日子里我处处为菠萝挡刀,她对我的依赖越来越重,被囚禁的日子里难免会收到一些皮肉之苦,菠萝还是没完没了的哭,我安慰的伎俩越来越乏力。
一拖再拖的逃离计划终于出现曙光,那时候大勇二勇犯事,被迫要把我们几个转卖给其他同行,交货的方式很简单,买入我们的人来出租屋提人,被押进一辆白色面包车里,在车窗外大勇数着一摞钞票叼着根烟,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示意可以走了。
那辆车是开进郊外的,途径一片少有人烟的工业区,这一路上时间是有点长,那个人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撒了泡尿,也就趁着这个功夫,我拉开车门牵着菠萝拼命的跑了出去,一辆车上还有三位小伙伴,两位已经麻木呆坐在车里一动不敢动,还有一位稍微年长的一点的,随着我们一起跑了出去。
那个人见状立马提上了裤子开始追我们,他腿脚有点不好,走路有些不方便,也多亏了和我们一起跳下车的小伙伴,因为逃跑的路线正好两级,那个人只追了他,在回头看我们的时候已经肯定追不上了。
“快走啊”那个小伙伴在后面大声喊道然后伴随着一声哀嚎,我回头去看,一块手掌大的石头砸在了他的头上。
那个人把他拖进车里自己也上了车,白晃晃的车灯照向我们,菠萝害怕到边跑边哭着一不小心就摔倒在地,我双臂抱起她继续往前跑着,我们是明显跑不过车的,我转头跑向了马路旁边的一片小树林,车是开不进来了,那个人下车打着手电筒继续追赶我们,我抱着菠萝没命的跑着,躲在一件废弃的瓦房里,那个人腿脚有些不方便,手电筒的光照向四周没有看到我俩的人影,就不敢继续向前走,就大骂一声离开了。
我和菠萝还是不敢出去,那一夜我们就在废弃瓦房里睡了一夜,此时已经是深秋,夜晚多少有些冷,菠萝紧紧的抱着我,打着哆嗦的睡着了,我紧张到手心里冒汗心跳加速跳动不能平息,一夜未睡终于盼到了天明。
“我们是逃出来了吗?”天刚刚亮,菠萝睁开睡眼,我双手搂着她,冰冷冰冷的。
“嗯”那是这一年来,我第一次听到菠萝说话,她灰头土脸露着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叶子已经开始掉落了,那副风景很美很美。
牵着菠萝的手沿着公路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城市的迹象,这段时间私藏了几元钱,来到一家水果摊前,菠萝看着令郎满目的水果,眼睛里泛着光芒。
我说选一样吧,买给你吃。
菠萝不假思索的拿起一块切好了拿木串串好了的菠萝,我付给老板两元钱,她蹦蹦跳跳的离开了。
“那我以后就叫你菠萝了。”
她点点头把第二口菠萝递到我嘴边。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菠萝的蜜水顺着我的嘴角淌下来。
“记不得了,总之那里有大海,夏天的时候爸爸总是抱我到海边来玩,海风很凉爽,石头缝里还能摸到小螃蟹呢。”
“真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逃出去的生活是比原来更困难的,我们没有住所也没了食物,我发誓坚决不再乞讨苟活,在一家电影院门口的雨棚下借宿了一晚,隔天肚子饿的直响,菠萝病怏怏的躺在地上,这时突然一个硬币从天而降,一位路人给我们施舍了一块钱,我没有本能的低一下头卑贱的说谢谢,这是我必须戒掉的习惯,我捡起硬币追上那个人把一块钱又塞了回去,我看着他不知所以的表情很满足的笑了。
如果不是电影院隔壁饼摊的朱姨收留我们,也许在那个时候就会饿死在街头了。
隔壁的朱姨观察了我们一天最后伸出一双手。
“我店里缺个伙计,包你俩吃住,干得好再谈工资。”朱姨穿着一条围裙,两只沾满面粉的手搓啊搓啊也搓不干净。
“现在有东西吃吗?我妹妹饿了。”
“大饼有的是。”朱姨指了指后面的摊子。
“我干。”我扶菠萝起来,一口答应着。
“孩子,跟我学个手艺将来饿不死。”朱姨递给菠萝一块葱油饼,她不顾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起来,吃的有点生硬,朱姨盛来一碗南瓜粥。
“凉些了,凑合喝吧。”
朱姨对我们很好,她和老伴守着这家饼摊好几年,儿子去了外地工作,家里店里都缺点生机,而我和菠萝正好填充了这点。
我在店里干的很起劲,学的也很快当然吃的也多,个子一下子窜了不少,朱姨把菠萝送到了幼儿园,我想我十几岁了上不上学已经无所谓了,菠萝妹妹不能不上学,这一点和朱姨的想法是一样的。
生活的确是忙了一点,但是无比快乐的,那种快乐是我从走丢了童年以后第一次真真的获取,我每天早起出摊,然后看着菠萝蹦蹦跳跳的去上学,中午喝一碗朱姨熬得粥,不忙的时候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翻着今天的报纸,从一开始字都认不全到后来连广告都看的津津有味,晚上再听菠萝给我讲今天又发生了什么新奇的事情,最后笑着满足的睡着。
这样的日子安稳的度过着,直到朱姨老伴病危住院,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匆忙赶回来都乱了阵脚。
朱姨老伴在医院躺了几天,饼摊也关了几天门,我每天送菠萝上学然后去医院给朱姨他们送点饭,看着医院似曾相识压抑的白色,有点胸闷,喘不上气来仿佛坏的事情即将到来。
医院下发死亡通知书的时候,我和菠萝都在,朱姨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菠萝也跟着哭了起来,朱姨儿子背对我们呆呆的站着。
那天起,朱姨几天没有说话,店也关了几天,菠萝也不敢吵不敢闹,日子过得相当安静。
几天过后朱姨开口说的第一句就是:
“我老伴走了,这店我自己守不下去,手艺你也学得差不多了,我儿子不干这行,这家店在这十几年了,街坊邻居一个念想,你在我这干了一年多,也没给你工钱,这家店就给你了,忙的话就再雇个人,别砸了招牌,有空的话我帮你带着菠萝。”
朱姨很消沉,没听我的回答就转身离开了。
那天过后她回了老家办丧,我备齐货物准备干活,正值暑假,菠萝放了假留在店里给我帮忙。
我一个人忙里忙外,一连几天,菠萝也跟着我吃苦受累,顾不上她的身体得了感冒,我乱卖了一些药给她服下也没见什么起色,心里面乱哄哄的又不巧烙饼的锅炉坏了,怎么修也修不好,心里想想也好,就当放一天假让菠萝好好睡一觉养养病。
我租来一辆三轮车,把锅炉牢牢拴在后面,给菠萝服下药后便开着三轮车去修车了。
不熟路来回绕了几圈找到那家修理店的时候店已经打烊了,老板告诉我二十分钟车程的距离还有一家修锅炉的地方,那家关门晚应该能修,并且告诉我位置沿着高架桥在下面一直开就好了,看到一片平房就到了。
我就沿着高架桥一直开一直开,记得过了很久,直到我看到了那片树林那间瓦房,才突然明白我骑行的这条公路就是几年前我和菠萝出逃时走的那条路。
我走错路了,不详的预感在我心里猝不及防的爆炸,我必须得掉头回去。
将油门按到低,一路上匆匆忙忙不顾一切的往前冲,车子却该死的没油了,束手无策的站在马路中间,天色已经很晚,鲜有车辆也都避开我行驶过去。
没办法我推着车子走在这条曾经拉着菠萝手走过的道路。
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菠萝像是睡着了,只不过很烫很烫,我出去忙活了一把再回屋的时候菠萝醒了,那时候已经是半夜里了。
“哥,我难受。”
“起来喝点水吧,明天再不好咱就去医院。”
“哥哥你说啥?”菠萝的语气很弱,声音很小,其实我是听见这句话的,但是没有在意,喂她喝了一杯热水给她盖好被子,我也很累就在旁边睡着了。
第二天天一亮,我叫菠萝起床,连叫了好几声,晃了她半天,菠萝迷糊的睁开眼,脸蛋与眼睛都红彤彤的,眨眼的动作她做的很慢很精致,像是闭上眼睛之后就很难很难再睁开眼睛。
我察觉到了不安,给她穿好衣服,抱起来就去了医院。
在医院两天,医生说已经退烧了,但是表情凝重。
“发烧烧坏了耳蜗,造成了听力能力的残缺,不过这种耳聋有可能只是暂时性的。”
说完医生就转身离开,菠萝睁开眼睛看着我在床头默默掉下的眼泪。
“哥,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我背着菠萝回来,锅炉还是没有修好,她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昨天的报纸,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着,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空过去,读着读着就突然哭了,她的哭声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
“哥,我是不是听不见了,你说话啊,我是不是听不见了。”我一把把她抱住,她哭的越来越猛,直到听不见哭声,但是咧着嘴,满脸泪水,看不见眼睛。
“怨哥哥,怨哥哥。”她再也听不见我说话了。
那天起,菠萝没有再去幼儿园上学,朱姨有空来给我俩送一锅粥教她认几个字。
老伴走了之后,朱姨像是一下子就老了,腿脚不灵敏了眼睛也花了,她经常把货架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安静的看着马路对面那颗年迈的梧桐树,自言自语的说些什么,一说就是很久。
菠萝起的比我还早,是她摇醒了还在睡梦中的我,很吃力的倒出几斤面粉然后倒上水蹑手蹑脚的和起面来。
我拉起卷帘门摆出货架准备出摊,那是一个连下几天雨后终于放晴的早晨,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转冷了不少,还没来得及给她置办两件厚一点的衣裳,看她在晚秋的风里微微打了个冷禅。
那天饼炉莫名其妙又坏了,能感觉到似乎又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我手忙脚乱的怎么也修不好,菠萝在外面把架子擦了一遍又一遍,锅里热着昨晚剩下的粥快要沸腾了。
菠萝的父母就是那个时候突然出现了。
我在店里面听见有人喊:“爸爸妈妈”没在意,可隔了一会察觉那是菠萝的声音,我放下手中的活急忙大迈两步到门外。
菠萝的母亲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带着彩色的纱巾样子看上去很消瘦,她的父亲站在后面摘掉眼镜擦拭着泪水。菠萝紧紧抱住她的母亲,大哭大叫着,后面还跟了两个民警。
她的母亲似乎有很多话要对菠萝说,嘴里一直念叨个不停,可菠萝擦着眼泪直摇着头。
“她的听力出现了问题。”后面的民警说。
她的母亲呼的一声跪在地上依旧紧紧抱着菠萝。
“妈妈对不住你啊。”她嚎啕着喊着,引起很多路人的旁观,感觉自己站在那里有点多余和尴尬,转身往店里走。
“哥哥!哥哥!”菠萝叫着我,跑向我。
……
我们一起吃了顿中午饭,挑在了附近一家很高档的餐厅,从见面后的所有时间菠萝母亲的手一直紧紧攥着菠萝的手,始终没有再放开,席间,她的爸爸妈妈一口一口的给她喂菜,她看起来有点不习惯,盯着一桌子的大鱼大肉闭着嘴发着呆。
“孩子,你家是哪里的?怎么不回家。”她的父亲问我。
“我是个孤儿,那家饼摊就是我的家。”我坐在那里干吃着一碗白米饭。
“来,孩子,加点菜吃。”他将一大片油菜加到了我的碗里。
我一口吃掉,眼泪就开始往下掉。
“你们是不是得带菠萝走。”我抬起头,眼光凶凶的,突然发现和菠萝的亲生父母抢人没什么胜算,一阵无力后就服了软,眼神变成了哀求。
“等她长大了,就让她回来看你。”她的父亲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给出了后来的承诺。
“她爱吃菠萝,记得多给她买一点吃。”我把饭碗举的很高扒着半碗米饭,几乎遮住了脸,菠萝还是能够看到我哭了,从座位上下来,拉了拉我的胳膊,又紧紧抱住我。
“哥哥,我会回来看你的。”
……
没做多少停留,也没什么行李好收拾,她们在当天夜里就启程回家了。
走之前,菠萝父亲给我留了一摞钱,挺厚一摞,我没法估计这摞钱的数量。
“谢谢你了小伙子,我们会给她最好的生活让她忘记这段童年的,这钱你拿着吧。”
我没有拿硬生生的塞了回去,没有和他理论什么是最好的生活又为什么要忘了这段童年忘了我,嘴角很不熟悉的微笑然后说:
“叔叔,这些钱你留给她买菠萝吃吧。”
“我的意思是,你也忘了她吧也别去找她,这段经历或许是她人生最大的污点。”
……
菠萝摇下车窗,扒着窗户伸出头来看着我,她没有喊我,只是安静的看着,就像她第一晚睡着时一样安静。
她的母亲在旁边将她的头搂了回去并摇上了窗户。
那辆车就开远了。
菠萝走后,自己一个人守着饼摊没了生机,偶有几个熟人问我那个小妮子哪里去了,我苦笑着闭口不提,突然落单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压抑,失去了生活的动力没人陪我说话,索性饼摊关了几天门,躲在里面睡觉。
菠萝走后差不多一个礼拜的时间,电话突然响了,陌生城市陌生的号码,接起电话之前我就有预感这一定是菠萝打来的。
所以在手机还没来得及放到耳边的时候便迫不及待的问出那句话。
“菠萝,是你吗?”
“哥,是我啊,我又能听见你说话了。”
“真的吗?”
“嗯,真的。”
第二天天亮,我去朱姨那里要了一碗粥喝,喝完一阵饱腹感,仿佛听见了大海的声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