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说起吧。他高中念完,先在村里教书,这时,他内心的矛盾还没明显显现出来。因为“眼下对于一个农家子弟来说,这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营生。”,“近二十年来,他都是向家里索取。现在,他终于给家里贡献一点什么了。他感到自己真正成了一个大人。”不过,最主要的是,当教师这份差事,可以给他保留一个独立的精神世界 ,而且,“在双水村的日常生活中,他严格地把自己放在‘孙玉厚家的二小子’的位置上。”,有了这个认识,虽然,“孙少平的精神思想实际上形成了两个系列:农村的系列和农村以外世界的系列”,但“对于他来说,这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一方面,他摆脱不了农村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受农村的局限。”可是“毫无疑问,这样的青年已很不甘心在农村度过自己的一生了。即使外面的世界充满了风险,也愿意出去闯荡一番——这动机也许根本不是为了金钱或荣誉,而纯粹出于青春的激情”。
直到“三年的教师生涯结束了,他不得不回家当了农民”,他的痛苦开始显现并强烈的攫取住了他的心。“这些苦恼首先发自一个青年自立意识的巨大觉醒。”而且,“谁让你读了那么些书,又知道了双水村以外还有个大世界••••如果你从小就在这个天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现在就会和众乡亲抱有同一理想:经过几年的辛劳,像大哥一样娶个满意的媳妇,生个胖儿子,加上你的体魄一定会成为一名相当出色的庄稼人。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不能为周围人所理解的苦恼••••”。
就是这样,在我们每一人的成长中,总会面临着一个难以说清却又无法避免的时刻,父母含辛茹苦养育了我们,有一天,却突然发现,他们的孩子已经不听话了,无法说服了,想要离开他们了。这也许自古以来便是一个很矛盾的问题。父母给了孩子受教育的机会,不管是为了孩子自己好,还是为了将来有个指望,孩子接受教育后,思想发生变化,便想挣脱父母了。
古时候,有着三纲五常的拘束,父母子女之间,已有了规定。不去做,做不到,很简单,那便是你的错。这样似乎倒也简单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父母在,不远游”,儿女必须要先尽孝,然后才可以干自己的事。所以我们很提倡孝道,历史上也有许多以孝闻名的人。然而,作为一个年轻人,想必他是有些矛盾的。
亚伯拉罕•林肯十九岁是也遇到了这个问题。“在了解世界的眼界大开之后,他开始厌倦鸽子溪畔单调枯燥的生活。相对同龄的男孩而言,他已经做了大量艰苦的工作,然而他的父亲拿走了他的全部收入。”他想要的是另一种生活。后来他碰到了一位信任的朋友,“‘威廉姆•伍德’他说,‘我该怎么办?我该为自己而活,还是应该留在父亲身边,为他服务?像我一直所做的那样,什么也得不到?’‘亚伯拉罕,’威廉姆•伍德说,‘你现在刚到十九岁。在你二十一岁之前,你的时间归你父亲支配。回家帮助你的父亲吧。’”“此时,年轻人忽然想起他那天使般的母亲最后的话语:‘帮助你父亲。像我教育你的那样好好活着,要永爱上帝。’这话如醍醐灌顶,他想明白了,他立即摒弃了所有想离开家的念头。”顺便说一下,尽管林肯的生母在他十岁便离开了人世,然而,他的天使般的母亲却确立了他少年时的志向:按母亲所教诲的,塑造美好的生命;如母亲所希冀的,让自己的人格臻于完美。“许多年之后,当他受人尊敬、声名显赫,已位居世间伟人之列时,他说‘我所拥有的和即将拥有的一切,都源于我那天使般的母亲。’”
不过,在历史中,有一类母亲,确令人敬佩。“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的孟母便是一位。她不仅通过“三迁择邻”,“断机教子”,把孟子送上了求学之路,更难得的在于,当他想去宋国推行自己的主张而又担心母亲年事已高无人照料时,孟母对儿子说了“故年少则从乎父母,出嫁则从乎夫,夫死则从乎子,礼也。今子成人也,而我老矣!子行乎子义,吾行乎吾礼。”故此,孟子才放心而去。此外,还有徐庶的母亲,以及我们熟知的岳母刺字等等。不得不令人感叹的是,历史上有许多名人自幼丧父,却随着母亲教诲(虽然她们自己学问不高,终日劳苦,却能明辨是非,深明大义,懂的该怎么做)而成为一代豪杰。
黎巴嫩诗人纪伯伦有首诗《论孩子》:
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
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
他们是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
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你们可以给他们爱,却不可以给他们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蔽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们在梦中也不能想见的。
你们可以努力去模仿他们,却不能使他们来象你们。
因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在无穷之间看定了目标,也用神力将你们引满,使他的箭矢迅速而遥远的射了出来。
让你们在射者手中的弯曲成为喜乐吧。
因为他爱那飞出的箭,也爱了那静止的弓。
在这首诗里,作者提醒人们,孩子是独立的,是与父母平等的个体,父母只能给孩子以爱,却不能代替他们思想、灵魂的形成。父母不能指出孩子要走那条路,却给他展现出了一个世界。
如果说孩子只是借父母而来,他们有他们自己的路,(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撒手不管,诗人只是强调了父母要培养和尊重孩子的独立性),那么,父母们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养育大,又为了什么?传宗接代?又指望什么?养老?如果孩子会必将离去,那他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好吧,先打住,让我们想一想一个更高大上点的问题,我们都知道我们必有一死,那我们还活什么呢?好吧,你可以说,当我知道我在活时,我已经在活了,这也不是我开始就能选择的。然而,我现在可以选择不要孩子吧。是的,你也可以选择不恋爱,不结婚。现在地球人这么多,缺了你的孩子也不少什么。
从动植物来说,繁衍后代似乎是一个不可违抗的自然法则,人类也如此。一个帝王,总想着要把自己的宝座传给自己的后代,仿佛这样他就可以永享圣誉;一个家庭,总是希望子孙后代能够荣光,仿佛如此便可含笑九泉。也似乎我们生来就是如此,如果我们以前是猴子的话,我们不会问自己这些无聊的问题,从猴子到人,吃喝拉撒生育、繁衍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了。可是现在我们喜欢问意义,想找一个说法(如果有的话)。
不过,周国平的思考倒给了我们一些启示。“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报酬都在眼前。爱情的报酬就是相爱时的陶醉和满足,而不是有朝一日缔结良缘。创作的报酬就是创作时的陶醉和满足,而不是有朝一日名扬四海。”这是他在《妞妞》中的感触。他还说了“付出比获得更能激发爱,‘是你为你的玫瑰花费的时间,使你的玫瑰变得这样重要。’儿女不完全是我们的作品。即使是作品,一旦发表,也会获得独立于作者的生命,不是作者可以支配的。眛于此,就会可悲的把对儿女的爱变成惹儿女讨厌的专制。养育小生命是人生中一段神圣时光。报酬就在眼前。至于日后孩子能否成才,是否孝顺,实在无需考虑。”
在周国平的自传中,也提到了父与子的难题。“一般来说,父亲是儿子的第一偶像,而儿子的成长几乎必然要经历偶像的倒塌这个令双方都痛苦的过程。比较起来,做父亲的更为痛苦,因为他的权威仅仅建立在自然法则的基础之上,而自然法则则最终对他不利。他很容易受一种矛盾心理的折磨,一方面望子成龙,希望儿子比自己有出息,另一方面又怀着隐秘的警惕和恐慌,怕儿子因此而轻视自己。他因此自卑而愈加显得刚愎自用,用进攻来自卫,常用的武器是反复陈述养育之恩,强令儿子为今天和未来所拥有的一切而对他感恩。”电影《疯狂原始人》,在一个变迁的时代,一个原始家庭的父亲和一个更适应生活的聪明的“现代人”之间,在决定家庭何处去留的问题上,便也产生了这种微妙的关系。对于这个问题,周老师说,儿子进入青春期是一个关键阶段,做父亲的要小心调整彼此的关系,使之成为一种朋友式的关系,但中国的多数父亲没有这种意识。最成功的父子关系是成为朋友,倘若不能,隔膜就会以不同的方式长久存在。有许多故事,莫不是演绎着孩子与家庭的关系,背叛,出走,多年后的相见•••借着空间的远离,我们暂时淡化了问题,把那说难以开口的问题交给了时间。可是有些时候,这往往成了永远埋在心底的遗憾。但有些问题,似乎只能交给时间。
最后,来看一首泰戈尔的诗吧《礼物》
我要送你一些东西,我的孩子,因为我们同在这人世的溪流漂泊。
我们的生命将被分开,我们的爱也将被遗忘。
但我不会那么傻,竟指望用我的礼物收买你的心。
你风华正茂,你前途无量,你把我们带来的爱一饮而尽,然后转身从我们身边逃开。
你有你的游戏和玩伴。要是你没有空闲或者没有想到我们,那又有何妨。
我们呢,当然,在老时有充裕的闲暇去追忆逝水年华,把我们永远失去的东西放在自己的心上。
河水在歌声里飞快流走,冲破所有羁绊。但山峰却留在那里怀念,用自己的爱伴随在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