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里，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槐安国中，却是亲朋眷属，情之所系。两相比较，哪个是梦境，哪个才是现实？
壹
如果没有蚂蚁洞里的那一场大梦，淳于棼也许还是大槐树下的那个寂寞的酒徒。
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游侠生涯早已随着中二的青春一去不返，从军路也因为贪杯任性而断送。罢官归来，家徒四壁，只余一庭槐荫，两个酒友，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故事开始的时候，就连这两个酒友也离他而去了。
人生的每况愈下，是从朋友圈的每况愈下开始的。田子华和周弁这两位知交走后，淳于棼的社会关系里，只剩下了溜二沙三这样的帮闲。
当杯中酒再也填补不了生活中的巨大空洞，淳于棼跑去听了一次讲经。不是为了寻求信仰净化心灵，只是因为在那个时代，中元节的盂兰大会算是最大众的娱乐活动。
这一去，竟收获了一场艳遇。
天竺院里，淳于棼偶遇了槐安国的琼英郡主和上真仙子、灵芝夫人。郡主洗手打湿了汗巾，他很绅士地上前帮她晾在竹子上。望着这位陌生女子的美貌，心里生出了一些愿变作此巾浥卿香汗的幻想。
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淳于棼毕竟不是普救寺里的张君瑞。一面之缘而已，这个年纪和阅历的他，已经很明白撩和追求的分野。
只是没想到，很快便有了第二次见面的缘分。
佛殿里，契玄禅师苦口婆心，对淳于棼进行了一番诗意的点化。
「如何是根本烦恼？」
「秋槐落尽空宫里，凝碧池边奏管弦。」
「如何是随缘烦恼？」
「双翅一开千万里，止因栖隐恋乔柯。」
「如何破除这烦恼？」
「惟有梦魂南去日，故乡山水路依稀。」
无奈「痴儿竟尙未悟」，反而是郡主的到来，让淳于棼大喜过望。
眼见他肉眼凡胎识不破眼前的美女是蝼蚁所化，老禅师特地请白鹦哥叫了几声「蚁子转身」来提醒，结果听在淳于棼耳朵里，还是变成了「女子转身」。
你看到的世界，只是你想看到的世界而已。槐安国尙未相请，淳于棼已是梦中人了。
贰
「无语落花还自笑，有情流水为谁弹？」听讲归来，淳于棼怅然若失。比一潭死水更让人绝望的，往往是溅起几点水花后重新波澜不惊的死水。
然而命运的垂青已经到来。郡主此来正是为给瑶芳公主选婿，忽然之间，淳于棼雀屏中选，做了槐安国的驸马。
公主美貌温柔，夫妻相敬如宾，膝下儿女成行。不仅如此，他还做了南柯大守，二十年德政，治下风调雨顺，百姓归心。
娶妻生子，升官发财，荣华富贵，普通人的人生愿望，也就是这些了吧。淳于棼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在槐安国，他的武艺和理想得到了施展，虽然是因为公主妻子才得来的机会，但他纠结了一下也便坦然接受了，原本也不是什么清高的人。
更何况在这个世界里，原本天各一方的朋友常伴左右，阴阳两隔的老父突然寄来书信，相见有期。生命中重要的人都在你身边，仅此一条，便足以让人无视这场幻梦中所有圆不了的谎言，但愿长醉不愿醒了。
蚂蚁洞里顺风顺水的人生，与其说是一个神话，不如说是淳于棼在艳遇美女之后做的一场白日梦。这个梦做得心满意足，他甚至希望可以永远做下去，像世间所有痴心父母一样，不仅要自己这一世继续荣华富贵，还要子女们男做将相女嫁王侯永远顺遂。
即使在梦里，这份宏愿也有些太奢侈了。得垄望蜀是人之常情，物极必反则是世界运转的规律。
沉浸在幸福中的淳于棼，看不到他的幸福早已四面楚歌。南柯郡一天好似一天，给他带来的不只是声名威望，还有君主的猜忌和敌国的觊觎。而夫妻恩爱，儿女一个接一个出生，妻子却因为过多的生育损耗了健康，日渐衰弱。
淳于棼不惜重金，为病中的公主打造了一座避暑的瑶台。月圆之夜，一家人在瑶台玩月，喜讯传来，淳于棼加官进爵，儿女俱得封荫。这一夜是幸福的顶点，也是转折的开始。「月满则亏」的明月夜，「高处不胜寒」的瑶台，欢宴中透出的已然全是乐极生悲的不祥之兆。
不是因为公主在瑶台避暑，不会引来檀萝国太子兵临城下。而正是因为这场战事，瑶芳受到惊吓红颜早逝，淳于棼也被迫「罢郡还国」。
福兮祸之所伏，因果的链条，早已在冥冥中环环相扣。
叁
有趣的是，还朝之后，淳于棼的功名富贵却并没有急转直下，反而走向了巅峰。
凭借国母的体恤之情，淳于棼这个左相做得权倾一时，百官争相趋奉，公主府门庭若市，夜夜笙歌。
南柯郡二十年，淳于棼的荣华富贵里有一家人的天伦之乐，有他兢兢业业打理的事业。现在妻子已逝，一番心血也付诸东流，生活仿佛失去了支点。纵使金钱权势更胜从前，还是拯救不了看不到希望的人生。既然如此，索性沉沦。他仿佛又成了那个醉生梦死的扬州酒徒，只是再也不会为了什么实现不了的梦想而痛苦了。
「看朝衣泪点风前落，抵多少肠断东风为玉箫。」淳于棼的心死是以放浪形骸为表现的，这种回光返照式的穷奢极欲，在他与琼英郡主的关系中达到了顶点。
炙手可热的左相，遇上投怀送抱的郡主，当日天竺院中浅尝辄止的小暧昧，燃成了今日的重重欲火。淳于棼对琼英未必无情，但此刻他需要的只有感官的享受；郡主虽有意攀附，更多还是为了驸马「一分人才，十分雄势」。这样的两个人一拍即合，再加上灵芝夫人和上真仙子，共同上演了一场三女争夫的情色戏码。
放在汤显祖所处的那个时代，这样的尺度似乎也并不特别让人惊讶。这一出的题目叫作《生恣》。「恣，纵也」，没有约束的情变成了纵欲，理性退位，欲望主宰了一切，也终于将这场南柯梦引向了终结。
驸马的荒唐行径，让他彻底失去了槐安国主的好感。右相乘机以星象之说进谗言，槐安国主终于决定遣淳于棼返回人间。
梦中倏忽一世，醒来余酒尙温。站在更高的维度俯视辛苦经营的「南柯郡」，淳于棼一声苦笑，二十年南柯太守，为的就是这么一群蝼蚁百姓。汤显祖五年遂昌知县，百姓归心却终究是一场空的结果，这声感叹，怕也是他夫子自道吧。
「咱为人被虫蚁儿面欺，一点情千场影戏。」旁人眼中的笑话，对自己来说，却是真实存在过的二十年人生，真的也能一笑置之吗？
「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扬州城里的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槐安国中，却是满庭亲朋眷属，情之所系。两相比较，哪个是梦境 ，哪个才是现实？
淳于棼的选择，显然是那个有情世界。
肆
在传统戏曲里，淳于棼大概要算个有些另类的男主角。
他没有多少经天纬地的大才，也说不上太高洁的志向品行，甚至对爱情也没有多「志诚」，普通人有的弱点他身上全都有，最后还彻底迷失在了金钱美色的世界里。你甚至很难以「好」「坏」这样的标准，去定义这个形象。
层层主角光环加持之下，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凡夫俗子？
当日槐安国母命琼英郡主为公主择婿，就是因为她长了一双会看人的慧眼。郡主在人间两次偶遇淳于棼，对他的评价都是「有情人也」。
琼英郡主果然独具慧眼。「有情」这个择偶标准，比起那些才子佳人英雄美女的组合，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淳于棼的确是这么一个「有情郎」。不是说一定要视爱情如生命才算是「有情」的，淳于棼不是那样的情痴情种。在他自己的感情世界里，君臣父子夫妇朋友都有各自的位置，甚至对于南柯郡里的子民还有琼英郡主等人，都有一份温暖在。一个这样的人，或许不会是什么英雄才子，但绝对可以是一个蚁国公主的良配。
从情的角度回顾淳于棼的一生，一切行为都可以得到解释。无论是那个贪杯误事的裨将，还是爱民如子的太守，是不惜一切为爱妻打造瑶台的驸马，还是最后那个沉缅欲海的左相。这些经历，像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一样，很难用简单的对错是非去分辨。他只是听凭情感的主宰做了一系列的选择，这份情发乎天性，顺势而为，是他的铠甲也是他的软肋。
二十年一场幻梦，淳于棼体验过情的圆满，也陷入过情的魔障，一生多情却从未想过情为何物。南柯梦醒，情无归处，他却因为难舍梦中之情，许了一个大愿心，燃指为香，度脱了包括妻子在内的五万蚁众一同升天。
「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淳于棼的多情，是可以泽及无情之物的。
从情痴到情障再到情悔到情悟的，这样的过程，《长生殿》里的李隆基与杨玉环经历过，《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也经历过。人间烟火的情，其实一脉相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