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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餐厅小王子
苏错伸了一个懒腰,从座位上慢慢地爬起来,感到浑身僵硬,睁开眼有那么几十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沈彦东的手指不耐烦地在方向盘上轻叩着,听到动静,转头说,“你醒了?知道现在几点了?”
嗯嗯,飞机落地是下午五点多,过海关乱七八糟一通折腾,两人见面少说也得七点了,那现在应该是……
“十点半了!”沈彦东面无表情地继续说。
苏错倒抽一口气,糟了,把老板的营生耽搁了,“你怎么不叫我?”她问,嗓子还有点沙哑,难怪醒了,在国内的时候每天不到六点就起床,可不就正好是现在这点儿吗?
“这个点,正好!”他瞥了她一眼,“把头发梳梳。”
苏错不再废话,她打开车窗前的小镜,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把桃木小梳,三下两下把打散的长发又重新盘了起来,“不如剪短了。”她没话找话地说,“省得麻烦。”她的头发又黑又粗,从高中毕业留到现在了,一直让它们保持到后背的长度,要说全剪了,有点舍不得,以前严勇是非常喜欢她这一头秀发的。
沈彦东没有吭声,半天冒出一句,“随你!”
“我们去哪儿?”苏错下了车,一边冷得打哆嗦,一边颤抖着声音问。地下停车场真够冷的。
“Al’envers”,沈彦东简单地回答。
“倒立?”苏错嘴里咕哝。
“Unrestaurant(一家餐馆),我约了他们的大厨。”
难怪他刚才说这个时间正好,再早一点正是大厨最忙碌的时候。苏错从来没进过米其林星级餐馆,所以她很后悔没有把傻瓜相机揣包里,好歹也照几张相跟朋友们炫耀一下啊,不过明显她老板本来也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从地下停车场直接乘电梯上楼,明显老板是轻车熟路,他按了门上的对讲机,说了一个名字,铁门打开,两人进去。
迎上来的是一位穿雪白制服的年轻大厨,看上去应该是……算了,看不出来。苏错除了脸盲和字盲,对于外国人还有年龄盲,一头金褐色的短发,眉毛又硬又直,眉骨高耸,身材高大挺拔。他直接上来和沈彦东拥抱,“还幸亏你现在过来,”他说,“再早十分钟都忙得不行。”说完他和苏错握手,“小姐你好!”
“这是我的员工苏小姐,你可以叫她苏。苏,这是菲利普古拜尔,你可以叫他菲利普。”沈彦东给两人介绍。
苏错一边嘴里应付一边暗自嘀咕,这名字听起来有点熟,这模样好像也在哪里见过……上一周看来病得是不轻,脑子里一团浆糊。
“菲利普有个外号,餐厅小王子,”沈彦东继续介绍。听到这个词,菲利普裂开大嘴笑了,笑得一点都不谦虚,还有点自鸣得意。苏错马上恍然大悟,原来是在上海老板介绍过的那个人。
菲利普带着他们穿过走廊,来到一间小小的洗衣房,拿了两套厨师制服让他们穿上,“对不起,帽子也要戴好,不能让头发掉下去。还有,尽量离食物远一些,嗯,小姐,听说您感冒了,我希望您不会想打喷嚏。”
囧了,难道连这个他也知道?苏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菲利普得意地笑笑。沈彦东很不耐烦地说,“先生,请问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原来老板是要参观餐馆的后厨?苏错冷不丁就想起路易费耐的喜剧台词,“请问后厨怎么走?跟着苍蝇找……”她甩甩头,努力把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子里抛走。硕大的后厨没有半点烟火气息,不锈钢的长条操作台上,约摸有十几个厨师正在忙活,苏错看见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各种食材摆放在盘子里,弄得好像一幅幅画。
“我们是卖酒的,”沈彦东向苏错介绍,“酒不是卖出去就完了。你一定要知道哪种食材最合适哪种口味的酒,完全不是红酒配肉,白酒配鱼那么简单。”
接下来,就是给苏错的补课了。菲利普先是带着苏错把菜单看了一遍,然后告诉她每道菜所配的食材。
“就像豪门结婚一样,食材和酒也讲究XXXXXX。”菲利普说这句话的时候,苏错没听明白,抬头看了老板一眼。
“就是门当户对。”沈彦东一边漫不经心地看其他厨师搭配菜色,一边回答。
菲利普诡谲地一笑,放慢了语速,“一般说来,好酒配好菜,这个大家能理解。那么怎么才算‘配’,就是个学问了。具体说来,有一个原则就是,细腻对精致,大胆对不羁。要是你把一款口味细腻的葡萄酒和滋味浓郁的咖喱搭配起来,有可能喝上去和水的感觉差不多。味道大胆辛辣的食品应该和同样不羁、滋味浓重的酒相配。但是这个原则也不是那么教条的。”
他带着苏错走到一台送餐车旁边,擦得锃亮的银盘上面摆着好看的瓷盘,倒扣着银盖,菲利普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飘了出来,刚才那顿饭还是在飞机上吃的苏错不由得偷偷咽了口唾沫。
“加强已有的滋味,还是设立有对照性的风味?这是个问题。霞多丽和奶油龙虾搭配,就属于风味的叠加:龙虾和霞多丽都滋味饱满丰腴,如奶油般柔滑。而如果你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能够造就魅力十足的对比。比如,奶油龙虾和香槟也是一对天作之合——香槟口感干爽清脆,气泡不断刺激着味蕾,与龙虾饱满的滋味互为对照,相得益彰。”
一切原则都是相对的,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于心。”但是怎么用,是很难的问题。作为米其林推荐餐厅的大厨,不仅要有可口美味的菜式,还要给客人推荐与菜式最为匹配的佳酿,中规中矩固然不会犯原则性错误,但是要保持业界地位,最好经常性地给顾客特别是那些挑剔的专门到处吃的美食家们一点惊喜。
“菲利普这里,还有专门的酒窖”,一圈转下来,差不多快凌晨了,苏错就感觉后腰累得酸疼,下次再有这种事情,一定得把跑鞋穿上。菲利普邀请两人去自己办公室坐一会儿。
行政总厨的办公室,设计得就像一个酒吧,有一面墙漆成非常撩人的红色,高高的吧台后面是摆放各类酒瓶的酒柜,按照牌子和年份分类放置。沈彦东脱下身上的厨师袍,示意苏错在高脚椅上坐下。菲利普则十分老道地钻进“营业区”,询问两人,“喝点什么?”
沈彦东摇摇头,“待会儿还要开回波尔多去。”
苏错就觉得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这个骗子,不是要在巴黎呆两天的吗?用不着两天,一晚上也好,好歹让人舒舒服服睡一觉再说别的。资本家太心狠了,这欠了多少加班费啊?
“你需要这么赶时间吗?”菲利普听了这话,拉开冰箱拿饮料,“苏,你若肯赏光,我愿意调一款鸡尾酒给你尝尝。你知道,沈先生的调酒技能是跟我学的。”
苏错一下就想起狗剩哥坐台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沈彦东就抢着说,“我觉得你可以省了,菲利普。你那些漂亮多彩的鸡尾酒在她眼里就是琐碎矫情。对于苏,喝酒红星二锅头就够了,别浪费你的好意。”
这人怎么能当面揭短?苏错横了他一眼,不过还好这位老兄用的是中文发音说红星二锅头,想必眼前这洋鬼子必然听不懂。
没想到菲利普居然爽声大笑起来,“无产阶级的酒,伏特加。我前年在中国大陆旅行了九个月,做了一次酒之旅,印象最深的有三种。你们要不要听听?”
“哪三种?”苏错好奇地问。
“绍兴花雕,长安稠酒,还有宁夏红。”他拿出在中国拍的照片给他们看,苏错大吃一惊,更让她吃惊的是菲利普说的是汉语,字正腔圆。
“菲利普自学汉语25年,”沈彦东插嘴解释,“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大概比我更胜。”
丫的,原来如此,刚才上课,那法语听得我好苦,苏错郁闷地想。
“可惜了。”菲利普倒了三杯果汁,“一个有悠久酒文化的国家,但是现在大多数中国人似乎更钟情烈性白酒,一小部分有钱人追求法国、美洲亦或者是澳洲红酒,对本土的佳酿漠不关心。他们已经丧失了对酒本身的品味了。苏,你知道这三种酒吗?”
苏错点点头,又摇摇头,“知道花雕”,她回答。绍兴花雕她自然是知道的,中国店卖的料酒嘛,如果眼前这个洋鬼子对中国文化一知半解的话,她还可以教给他关于“花雕”这个名字的来历,小孩没娘,说来话长,难道要从女儿红和状元红开始掰起?
菲利普转身拉开身后那个不起眼的铁柜,里面放着温度计和湿度计,拿出一个陶制的罐子,金属封口,周围却圈着红布,罐身圆胖,上面贴着铭牌,“黄桂稠酒”,旁边一行小字,“西安特产”。其他空白地方则是剪纸造型,细细观看,画的是古代妇女酿酒的场景。
“真不敢相信,中国人有三千年的酿酒史,”菲利普用指头点点陶罐,“而且是用粮食,太奢侈了!”
“那么宁夏红呢?”苏错兴致勃勃地问。
“那个,没在这里,我把它存到地窖去了。”菲利普回答,“宁夏红是枸杞酒,用的是现代酿酒工艺。它特别的地方是,用酿葡萄酒的办法去酿另一种植物,意外获得成功,无论什么苹果酒也好,桃子酒也好,都没有这个效果。”
沈彦东拿起稠酒仔细地看着,“你是说……”
“对!”菲利普点点头,又用飞快的法语对沈彦东说,“对于老品牌的酒,除了它的品质还有它的文化,对于新品牌,就是它的工艺创新。我知道宁夏红已经在法国收购了一块葡萄庄园,虽然遭到了业界很多保守势力的反对,可是我要说,一成不变的东西是不存在的,酒也好,食物也好,重要的是推陈出新。”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对方。
沈彦东回报了一个苦笑,“菲利普,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现在最重要的是求稳。”
菲利普耸耸肩,“或者,你真的要考虑一下斯蒂芬的建议。”
斯蒂芬什么建议?苏错完全不明就里,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算了,不要损伤脑细胞了,我就是个打工的,所有的决策有老板呢。
沈彦东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果汁,“现在不行,我不想丢掉那块地。那是我爷爷白手起家拼出来的,不能在我手里败掉。”
“随你便,”菲利普无可奈何地扬扬眉毛,“斯蒂芬说你和你爷爷一样倔。”
“他记得就怪了!”沈彦东做了一个不屑的表情。
“你这次,去中国的收获如何?”菲利普继续问。
“不怎么样!”沈彦东意味索然,“喝酒的人多,懂酒的人少。我看红酒兑可乐才是他们的挚爱。”
不屑的语气让苏错感觉脸皮有点火辣辣的疼,丫的,这个假洋鬼子,又欠削了!于是她轻轻咳嗽一声表示自己有话说,“红酒刚进入中国市场不过十几年,兑可乐喝有什么好稀罕的?茶叶都进法国上百年了,法国人也就会弄些碎茶叶末加点苹果皮喝袋装茶。”更不要说那难喝得要死的薄荷茶,每次都有一种在喝刷牙水的感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谁比谁更没文化呢?
听了她这话,菲利普竟然放声大笑起来,“温森,你需要和苏小姐好好学习学习!”
“和她学习?”沈彦东瞥了一眼苏错,“菲利普,她会对你选用的精致食材统统不屑一顾,去超市买狗粮做饭吃!”
“一个合格的吃货,心中不该只有精致还是不精致,更重要的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如果狗粮可以做饭,温森你真的得试试。”菲利普煞有介事地说完,举起杯子和苏错碰了一下。
我可没少吃。沈彦东把杯子举到唇边,用来掩饰嘴角浮出的淡淡笑意。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