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嫁给隔着一条河对村的赵光那晚，整条河上都铺满了纸莲，纸莲中心摆放的微小蜡烛在摇晃中把火苗的滚热跳动成最无言的祝福。
莲花和赵光算不上青梅竹马，可是自小就认识，七八岁的时候莲花就一头长发乌黑亮丽，生得水灵。而赵光从小就在各个山头摸爬滚打起来皮肤黝黑，只是那眼睛里有被岁月遮住的光芒。
赵光会在河对岸朝着正在洗衣服的莲花吹口哨唱民谣，然后和别人赤手搏斗来展现自己强大的力量，似乎头脑简单的雄性动物都喜欢用力量来证明自己被认可的价值。
后来，莲花就真的和赵光来往许多，有时候莲花会看赵光把后院的柴火都劈光，然后把熬好的绿豆汤从河水深处用绳锁提上来，也就是所谓的冰镇绿豆汤。
即便在落后的时代人们也总会有各种方法让自己活得比想象中更好。
所以在莲花十八岁之后，赵光就带着聘礼两只鸡十斤猪肉和一篮筐鸡蛋到莲花家提亲。这被临近几村都看好的一对也终究如愿的睡在了一张床上。
两人的日子过的还比较幸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安静的像是把冰块放在温水里一样。
后来莲花怀孕了，在结婚的第二年。可以说是如愿以偿，因为就在他们结婚的那段时日里听闻西北边疆的蛮族似乎过的并不安分，国家军队对周边拥有足够力量的村民进行筛选，村里上报的名单中自然有赵光，也就是在那时，莲花才迫切的希望在赵光征战之前怀上孩子，给自己留一个念想也给赵光远出千里厮杀浴血时一个希望，比莲花自己的存在还热烈的希望。
孩子出生的那天下着大雨，莲花站在屋檐下用木棍抵住前沿因为大雨要坍塌的毛草屋顶，雨水从屋顶渗透下来，像是把雨水从莲花身上滚落下去一样，她顶着大肚子，然后用光了最后一丝力气被砸下来的屋顶压在地上，血迹瞬间就随着雨水蔓延开去，像被大风吹散的夕阳。
赵光被邻居叫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生出来了，他自责的抱着熟睡的孩子和精疲力尽的莲花，流下热泪。
莲花说那是她第一次看赵光哭，哭的那么不能自己，也是到最后莲花才知道，孩子出生的那天就是赵光被选上入伍军队的时候，赵光会哭孩子，哭自己，也会哭命运在给他一个残存理由的时候把更未知的东西附赠送给他。
赵光没有选择，莲花也没有选择，哪怕是那个刚出生的孩子，所有被眷顾和窥视的都注定了像是一场大雨，积云挤压天空，岁月挤压命运。
孩子被取名阿雅，莲花说那是孩子出生时说的第一句话。
哎呀哎呀的哭声像极了阿雅阿雅。
赵光远征的那夜，阿雅哭个不停，莲花怕打扰到赵光休息就抱着孩子坐在前院的石堆上，月光洒在她的头发上，阿雅伸手去抓扑腾飞起的微风把光芒四散吹去。
莲花坐在月光下像是要把自己都融化进这静谧的月色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阿雅不再哭泣安静的熟睡过去。
可能就那么猝不及防的，莲花哭了。
没有理由的哭的仿佛月色淋下的光芒都是金色的眼泪。
赵光离开村子远征，几年内莲花和他一直都有书信来往，知道从刀剑上生存下来的不易，只是即便是莲花所在的小村落偶尔去城里就能听到关于边疆蛮族的战争现在是什么状况。
国家军队固然实力强大，只是蛮族的城墙却也厚实保障让人无法攻下，于是战争就被一直拖延，希望弹尽粮绝之时再破城而入。
赵光说，边疆四季荒芜，夏日时长像是来不及老去的女人。总是把热气挂在脸上，即便是赤膊上阵也热得不行。
莲花说，阿雅开始一点一点长大，会从里屋爬到前院，会吃草莓时放在水里摆一摆，后来起身的时候会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头发开始越来越长，眼睛水汪汪的仿佛随时都能挤出水来。
只是这书信在一段时间之后，阿雅四岁那年断了来往。
莲花去城里打听，没有人知道。她写的信都不再有回复，她就每天晚上祈祷，希望不要有什么祸事发生，白天就带阿雅去庙里拜拜，人们需要信仰的时候什么都能成为他们的救命稻草。
只是不知道这稻草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还是救命的橄榄枝。
莲花看到村长带着两个军官到她家里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赵光回来，只是有些悲伤的事情就像不言而喻的时光，断掉的信和心神不宁的夜都把莲花坠入无尽深渊。
“我很抱歉，赵勇士主动申请用身体把火药送到城墙里，然后跟我们里应外合破掉蛮族的防御，使我们国家能够平定他们的叛乱……”那军官似乎还在说着些什么，只是莲花的思绪瞬间捕捉到身体火药这些敏感的词而绝望的瘫坐在地上。
所谓经历的绝望，就像断失了所有能够活下去的勇气。好在莲花还有阿雅，她抱起阿雅泣不成声。
后来，莲花带着阿雅离开了村子，她见不得所有关于赵光的回忆，像是疤痕不能经受触碰，否则血肉模糊疼痛的只有自己。
虽然阿雅对于外出流浪并没有太过抗拒，她喜欢行走在所有陌生的地方，即便她才很小的年纪，可是也许是遗传了莲花骨子里倔强的因子，让她无所顾忌的跟在母亲身边。
后来她们来到芒城遇见了翠香阁的老板，翠香阁是一个看上去文雅实则是青楼的地方。
翠香阁的老板姓王，人们都叫他王老板，那天王老板从城外回到翠香阁的路上，马车在泥泞的路上把泥巴溅到行走在黑暗中的莲花和阿雅身上。
“因为天太黑，实在抱歉。”车夫停下马车道歉道。
“没事。”莲花轻声开口，仿佛旷野里突然起飞的萤火虫。
王老板把窗帘拉开，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莲花，借着车前挂着的灯笼透出的微弱光芒，他看着莲花，然后心生爱意。
“这是我名帖，如果有困难可以到城里的翠香阁找我。”王老板说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莲花。”
马车驶远之后，莲花把名帖塞到怀里，继续向前走。
以至于在后来，她们实在饿的不行，莲花才想起那张已经被揉皱的名帖，然后带着阿雅来到翠香阁。
王老板给了她们一间屋子，一大桶热水飘着芳香四溢的花瓣，莲花把阿雅放进里面然后梳洗起来。
穿上干净的衣服，画着浅浅的淡妆，王老板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他又想到自己的妻子，觉得上天很是不公平。
莲花跟着琴师学习乐曲，然后在翠香阁搭台表演，那段时日里翠香阁里的生意大火，无数达官贵族争先恐后的想目睹莲花倾世容颜，然后给出价格但都被拒绝了。
“姑娘用她们的青春赚钱这本没有错，可是有些人，并不想把所有春宵都付之东流。”王老板知道莲花是想有个归属，他知道关于赵光的事和离开故乡的缘由，“所有的逃避，其实都是怕没有人能够弥补所剩不多的时光。余生但愿不是一个人。”王老板也知道自己给不了莲花一个好的未来，毕竟他有家庭有妻子和孩子。
只是，所有的先例都是有被开启的理由，莲花唯一接客的理由就是有人愿意帮她照顾阿雅，她虽然舍不得，可是看着阿雅随她受苦却又万般不忍，初心动摇之后剩下的就只有悔恨。
可是事与愿违，当有人能满足她需求的时候，意外总是出其不意的发生，就在莲花接客的那晚，翠香阁起了大火，火势蔓延烧死了那位客人，莲花在房间里被大火逼迫的只能破窗跳入依傍的河水里。
当莲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之前发生的所有的事，将她救起的那个老人把她从河道带回家之后就细心照顾。
老人给莲花重新起了一个名字，然后两个人就安稳的生活在村舍里。
莲花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另一个改变她一生的男人，项羽。
项羽本是望族，但世道不济，他随着叔父相奔吴中望族，然后在村落里就恰巧遇到了被救起的莲花，随后两人一见倾心。
莲花道听途说项羽英勇善战，心生倾慕之情，项羽则也被莲花的优雅魅力吸引，没过几个月，两人在相处之后，莲花就嫁于为妾，陪着项羽日夜奋战奔波。
莲花虽然忘记了姓名过往却依旧能够记得抚琴弹奏，项羽喜欢听她在荒凉的大地上奏出美妙的和弦，大家都赞许莲花是个贤惠温柔的女人，在项羽征战背后给予莫大的支持。
后来，项羽持兵大破当时统治的帝国，自封霸王，同时莲花也得到了相应的册封。
只是战争与反叛依旧没有停止，项羽率领军队征战四方，莲花也无时无刻不相伴左右，待在帐篷里等待项羽大获全胜的归来。偶尔期盼屠杀能够被停止。
“我们终究不能像最初认识的那样，落户山水，安静平稳的度过漫长的一生。”莲花躺在项羽的怀里，“我虽仰慕你驰骋天下，当看到别人以你为信仰的时候，我同样以你为豪，所以，请在每一次的分别之前给我许下一个团圆的承诺。”
莲花虽然坚贞的跟在项羽身边，可是没有哪一个女人不希望能够安稳的生活。所有的颠沛流离，所有的流离失所都不应该被女人背负在身上，这太不公平。
只是，项羽终究落了败仗，他骑着马把莲花拥抱进怀里，身后是数百个追兵。弓箭射中马蹄，他们被迫从马上翻滚下来。
莲花颤抖着手抚摸着项羽身后中箭的伤口，流出泪来。项羽深锁的眉头下是他对莲花的愧疚和爱意。他从没有像爱莲花一样爱一个女人。
“我给不了你的只有下辈子再给你了。”项羽深情的说，敌兵的人已经团团将他们围住，“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让你受苦了。”
莲花哽咽的说不话来，她微醺的红妆化开成粉红的朝阳，项羽也就是在那朵盛开的朝阳下把长剑洞穿莲花的身体刺向自己的心脏。
当死亡降临的那个瞬间，莲花忽然记起了所有的事情，关于赵光和过往，关于王老板和翠香阁。
莲花不害怕死亡，她的手落进自己的怀中，在光芒被遮蔽之前，她挂念了太多，阿雅和未出生的孩子，她记得自己的名字，她还是希望别人叫她莲花，而不是将她捡回村落的老人家给她起的新名字。
即便这个名字伴随了她所挚爱的一切。
“我亲爱的，虞姬。”
这是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朝阳瞬间映红了整个天际仿佛流出血来，天边滚过轰隆隆的巨大声响。
像是你把天空撕开，它疼痛的哭起来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