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我恨了她十几年。
小时候,父母外出打工,我被丢在家里给她抚养,我想我永远不会忘掉那段日子,那时,我七岁。
她是我奶奶,我就跟着她生活。她是一个极度自我的人,也极不愿带我的,她对我很凶,是真的很凶,并不是那种“看着表面很凶,但内心还是很爱护我的”那种感觉,她是打骨子里对我真的很凶,可以说整个童年最怕的就是她,那时的我好羡慕别人家的奶奶,为什么别人家的奶奶可以对自己家的孩子这么温柔?你让我一度怀疑我是不是这个家的孩子?跟她在一起的时光,可以说是我童年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她特别自私,自私的理所当然,小时候小的孩子一般都很贪嘴,当然我也不例外,爸妈给了奶奶些生活费,供我的吃穿用度,我喜欢吃零食,妈妈在家里的时候,零食真的是不会断的,跟着奶奶在一起以后,她也买零食,美名其曰是给我吃的,但只有我知道,她是买给自己吃的。偶尔的,她也会给我两块,就算是我吃了。但是两块对我来说塞牙缝都不够,于是,我就偷吃,我要是偷吃,她就会发现,然后很凶很凶的训斥我,用一些理所当然的话:“你天天吃,有多少零食够你吃的!”天知道,我到底吃了多少!如此还是不够的,她晚上睡觉的时候腿会习惯性的抽筋,每次抽筋的时候她就会把我踹醒,真的是“踹”!我就会从睡梦中猛然惊醒,她就会大声且痛苦的嚷着,腿抽筋了疼,让我给她揉揉,我只能害怕地起身,哽咽着,跪在床上给她揉腿,然后她就开始抱怨我,说我睡觉不老实,才导致她的腿抽筋,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睡觉,都是蜷缩着的,一动不动,包括到现在为止,我睡觉都很老实的,实在可以归功于她。等她的腿稍微好一点儿,我才能安然入睡。每每经过晚上的那种波折,第二天早上,我通常都是没有饭吃的,她会借口,自己的腿不舒服而拒绝给我做饭,我只能空腹去上学,虽然不知道多少次空腹上学了,但那时候的我还特别感激她,因为她还愿意叫我起床,不然我肯定天天迟到。冬天的时候,不给我搭配衣服,而我那个时候也不知道,衬衣要穿在最里面,毛衣要穿在外面,于是就胡乱穿一通,但是我还是知道棉袄要穿在最外面的,小孩子不爱干净,老是会把棉衣弄的很脏,她也懒得给我洗,脏到小时候不懂事的我都不好意思穿出去,看到别的小朋友,外面穿着一件很薄的防脏的罩衫,我就回家找着夏天很大的薄外衫套在外面,出去玩,别人都笑我像个傻子一样,想起来真的是傻,又很心酸。跟着奶奶生活的那几个冬天,把妈妈给我保护得很好的双手,冻的烂了又烂,手套带上去,就摘不下来了,因为被流了脓液的伤口黏住了,晚上摘下来睡觉的时候真的是撕心裂肺的疼,以至于再也不敢戴手套,可是不带的话,就冻的更加厉害,她也不管我,我就自己忍着,想来我如今能这么独立的生活,好好爱护着自己,也是要感谢她的。小的时候我们家是装了电话的,我一伤心的时候就会跑到电话边等,等爸妈的电话,但几乎印象中从没等到过,我就会边哭边对着电话说自己的伤心事,时间长了也也练就了我自说自话的本领,如果把我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面,没有人跟我说话,我也完全不会感觉到孤独的,因为我会自己跟自己说话。我是上小学的时候跟着奶奶生活的,她从来不关心我的学习,但小学时的我成绩还是非常好的,原因也是因为她,因为想逃离她,父母对我承诺过,如果我的成绩很好的话,就会把我接到他们身边去,这样我就再也可以不用跟她一起生活了,所以我很认真的学习,几乎每年我都会拿到三好学生的奖状,但是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成绩好,他们丝毫也没有一点想接我去他们身边的意思,想来也是骗骗我好好学习吧。那时候我也就懂了,原来大人的话,也不能全信的。
就这样,我度过了我的童年。那,是我的噩梦,以至于现在我21岁了,却认认真真的,又恨又怕了她十几年。现在想想,也当真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熬过来。
后来终于有一天离开她了,六年级的时候,父母真的把我接到他们身边去了,真的,就在也,没跟她联系过,每每父亲与家里通电话,我也只和爷爷说话,只要听到她的声音,我就赶紧挂掉,我想,那时候的我怕她,已经怕到骨髓里了吧。后来又过了五六年年,我们当真再也没见过一面,直到高中那年,她生了一场大病,瘦得皮包骨头,听说那种病周围也有人生过,但是,最终都没能逃得过厄运,所以家里的亲戚都以为她可能不行了,父亲就把我们都带回了家,在她床头,侍奉了几个月。父亲告诫我们,有可能是奶奶生命的最后尽头了,叫我们,好好陪她说话聊天。我是极不情愿的,虽然过了些许年,但是有些印象还是模模糊糊的在我脑袋里存在着,心里还是有抵触的,但转念想想,有可能,再也看不见她,在生死面前,真的,其他一切都算是小事。其实啊,我奶奶这个人,她向来一个人生活,连爷爷也不在一处,是一个古怪的老太太。像别的老太太到她这个年龄,都是喜欢儿孙满堂的,但她偏偏是嫌弃我们这些孙儿的,嫌我们烦,嫌我们吵,所以我们这一大家的孩子,从来不与她一处,而现如今,父亲让我们陪在奶奶床头,她好像也并不嫌烦,有时看我和妹妹嘻嘻闹闹的,她还会很慈爱的看着我们笑,让我有一种恍若不认识她的感觉,但慢慢的,我们就习惯了这种慈爱的她,有时她高兴的时候,还会和我们说说父辈的故事,也包括她自己的故事,让我了解了她的过去:
奶奶从小性子刚烈,十九岁的时候嫁入这个家,那个时候的婚姻,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给闺女说婆家,从来都是不让女孩子知道的,对方是个怎样的人?长得怎么样?家境怎么样?从来都是无从知晓的。甚至,连自己要结婚了都不知道,奶奶说:“有一天我割草回来,村里面有几个人开玩笑说,你爹娘给你找好婆家了,你快要结婚了,快要嫁人了,你知不知道?我还拿镰刀砍他们,说他们开玩笑,我回到家的时候,爹娘也没有说这件事情。谁知道就是真的,第二天,我就到了你们家。”奶奶的婚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结了,奶奶19岁,可是爷爷却已经27岁了,奶奶说,爷爷年轻的时候特别自私,那个年代是个饿死人的年代,奶奶嫁到这边来以后,爷爷从来不管她,爷爷把奶奶扔在家里面自己跑到外面去要饭吃,奶奶没饭吃,只能什么都吃,那个时候的生产队,每个月会固定有一天按人口发粮食,奶奶说,每到这一天,爷爷就会回来,他自己的那份粮食给吃掉,然后就又走了。奶奶后来上生了第一胎,是个女孩,但不幸的是患上了天花,奶奶说爷爷重男轻女,不肯给孩子打针治病,就算她妈妈爷爷的丈母娘跪下来求他都不行,不给钱不给孩子治病,于是,第一胎的这个女孩儿就这么夭折了,奶奶说:“那个孩子是在我怀里没有气儿的,身体从热变冷,但是我愣是一滴眼泪没不掉,用草席把孩子裹好埋了,我就下地干活了。”听到奶奶说这段故事的时候,我的整个心都是揪的,她却平静如水。让人不由得想,这个女人这一生,到底是受了多少苦难,才磨练成现在的这个样子。从这一刻,我就再也恨不起来她了。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别人都曾以为的结果却没有发生,奶奶越来越健康,人也越来越有活力,别人都以为是奇迹,我却觉得不是,她自己乐观的心态战胜了这次病魔,这不是奇迹,这是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一种战斗力。
这后来又经历了许多事情,让我越来越爱她。不知道是因为她变得越来越好了,还是因为我自己的思想高度,理解能力,到了一个跃升,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能理解她。她特别爱吃零食,有好吃的东西都会先给自己留着,也不管我们是不是爱吃,以前觉得他好自私,一个老人怎么可以这样呢?就像我外婆,别人买来孝敬他们的东西从来不吃,外婆会把所有好吃的放在一个缸里面,就等着我们去的时候拿给我们吃,有时候我们不经常去,他们也不知道拿出来吃,以至于有些东西都烂了,霉了,不管怎样,她就是舍不得吃,可是有什么用呢?她对儿孙这么好,到头来呢,却没有一个儿子愿意赡养她,也是一种悲哀。而我奶奶呢,她会把什么好东西都留给自己,从来不亏待自己,所以现在她生活的特别滋润,我觉得她特别爱自己,人这一辈子,就这么短的时间,最主要的就是对得起自己,我的一辈子,自己开心就好。我奶奶没上过学,一点文化都没有,但是老年却把自己活成了一首诗,她喜欢侍弄花草,每次回家,放眼望去,咱们家门前,花团锦簇,到处都是勃勃的生机,咱们家四周所有的空地都被她开发成了菜园子,一年四季吃完的菜,一年四季看不完的风景。和现在的她生活在一起,整个人整个身心都是愉悦的。这个老太太很古怪,但是却让我很羡慕,不知道我老年的时候,能不能拥有和他一样的意识和乐观的心态。
当现在再回想起来以前对她的那些想法,觉得对现在的自己挺诧异的,我觉得这都是沟通和理解能力的一个问题,当人生到达某个阶段的时候,就会对一些问题产生不一样的看法,所以不管是以前错的看法和现在的看法,都是情有可原的。就比如我以前觉得,和现在很多人都觉得,奶奶是一个很自私的人,现在我认为是那些人不够了解她,我现在就觉得,她的自私是她爱护自己的一种方式,所以她生活的得那么潇洒。
以前的我一直积极避免走到她所在的道路上,但是和她一同生活的那几年,让我的血骨里有一部分慢慢地融成了她的模样,我十分沮丧,但又万分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