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牺牲后,他的朋友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七首诗词,其中有一首缠绵悱恻的情诗,名为《梦回》: “山城细雨作春寒,料峭孤衾旧梦残。何事万缘俱寂后,偏留绮思绕云山。 ”
所有人都以为这首情诗是他写给妻子杨之华的,但是丁玲看到后却说:“我想,那是写给剑虹的。”
直到这时,大家才想起,原来瞿秋白还有一位被人遗忘了很久的妻子,她的名字叫王剑虹。
1935年6月17日夜,长汀狱中,瞿秋白在囚室里久久地徘徊着,他已经知道明天将要面临的是什么,他觉得自己得留下些什么才对,想到这里,他坐下来,找出几张纸,轻提笔尖,在纸上写下七首诗词,一气呵成。
其中最后一首名为《梦回》,那是写给剑虹的,不知不觉,她已经离开他十一年了,可他从未忘记过她,他好想她。
写下“偏留绮思绕云山”一句后,他收起纸笔,躺在枯草堆积而成的床铺上,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留下的热泪。他想念那个温婉清丽的女子,即使在“万缘俱寂”后,他依旧“偏留绮思绕云山”,他的思念,还围绕着她绵绵不绝。
这样想着,他安静地睡去了,他要做一个长长的梦,她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希望这一次她还能出现在他的梦里,他想最后再梦见她一次。
在梦里,他回到了1923年的南京。
这一年夏天,他到南京参加青年团第二次大会。会议期间,好友施存统拉着他去看望原来在上海平民女子学校读过书的两位女孩子,一位是丁玲,另一位便是剑虹。
看到剑虹的第一眼,他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她宛如出水芙蓉,清新脱俗,他觉得她好像是那天上的仙女,带着一股灵动的仙气,轻轻回眸一笑便惊起他心中的一池春水。
他对她说:“你的名字让我想起了龚自珍的一首诗。说罢他轻轻吟起那首诗来。“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剑虹如凝脂般的脸庞上泛起一丝红晕,她低下头道:“先生真是博古通今,我的名字确是出自此诗。”她告诉他,她原名叫王淑璠,三年前她从湖南省立第二女师毕业后,准备去上海美术学校求学。临行前,父亲取龚自珍诗《夜坐》中“美人如玉剑如虹”一句,给她改名为剑虹,希望她心存壮志,以后的人生如彩虹般绚烂。
他听后称赞道:“剑虹这个名字很好听,与你很是般配。”
她抬起头看他,嘴唇轻轻一抿,笑意盈盈。他不知道,其实她也想跟他说一句:秋白这个名字也很好听,与你很是般配。
他刚从莫斯科回国,特意讲了许多苏联的故事给她听,她很感兴趣,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认真地听着,眼中散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芒。
随后他也极有兴趣地听她讲述了一年来的东流西荡的生活,以及她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临走时,他鼓励两个女孩到上海大学文学系听课。因为前不久,他刚刚收到来自上海大学的邀请,他希望在上海还能再遇到剑虹。不久,丁玲和剑虹便进入上海大学中国文学系读书,此时,他也才刚刚担任上海大学的教务长兼社会系主任。他们多了更多见面和相处的机会。
剑虹喜欢旧诗旧词,特别喜欢听俞平伯讲的宋词,常常低回婉转地吟诵。他在课后经常到两个女孩的住处,教她们学习俄文。他喜欢艺术,他教剑虹和丁玲唱昆曲《牡丹亭》,教她们按照拍节吹箫,教她们绣花:他把花鸟画在绸或棉布上,再题上诗词,由她们动手绣出来。他给她们谈文坛的轶事。他时常偷偷看剑虹,她像个小学生,眼神里满是崇拜与仰慕。
这时,他对剑虹已经爱得很深了,但是他生性羞涩,只好把爱情埋藏在心底。他哪里知道,其实她和他一样,也是爱在心里口难开,饱受爱情的折磨。
慢慢地,他不常去找她了,他很痛苦,他对她的爱越来越热烈,但是他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又不得不将这份爱藏在心底,所以他只好压制住对她的思念,忍着不去见她。
他翻了一个身,剑眉微微蹙起,似乎正被忧愁烦恼所困。
相思情苦,他正在情感漩涡里苦苦挣扎时,丁玲突然来找他了。她无声地把手中写满了诗的信纸交给他。他退到一边去读,读了很久,才又走过来,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这是剑虹写的?”
丁玲答道:“自然是剑虹。你要知道,剑虹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人。她在热烈地爱着你。她是一个深刻的人,她可以把爱情关在心里,窒死她,也不会显露出来让人议论或讪笑的。秋白,剑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忍心看她痛苦。你们将是一对最好的爱人,我愿意你们幸福。”
他握一下丁玲的手,说道:“我谢谢你。”然后他到剑虹的宿舍去了。他走时,丁玲从墙上取下剑虹的一张全身像,送给了他。他把像揣在怀里,望了她一眼,下楼走了。
1924年1月,他从广州返回上海后,他们结婚了。这时上海大学迁到西摩路。他们也迁到了附近的慕尔鸣路。这是一幢两楼两底的弄堂房子。婚后,剑虹不再出去工作,她专心在家操持家务,照料他的生活,她对他更加依赖。
寒假期间,他出门较少,他想多陪陪新婚的妻子。开学以后,他也常眷恋着家。常常在外忙了一整天,晚上还要赶文章,通宵坐在桌前,泡一杯茶,点一支烟,剑虹陪默默地坐在他身旁陪着他工作。他喜欢同剑虹谈诗,写诗。他每天写诗,一篇又一篇,全是送给剑虹的情诗。他有时把他们最喜爱的诗句,刻在各种各样的精致的青田石、寿山石上。
1月20日,他在广州参加国民党一大。会议期间,他时刻想念远在上海的剑虹,几乎每天都要寄回一封用五彩布纹纸写的信,还常夹得有诗,表达着炽烈如火的爱情:谁躲避爱,他不是自由人,他不是自由花魂。他曾将自己对剑虹的绵绵情思,频频流注笔端,化成滚烫的情书,一封封飞至上海,寄到剑虹手中。他写过这样一首爱情诗:“万郊怒绿斗寒潮,检点新泥筑新巢。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剑虹说她很喜欢,常常吟诵。
幸福时光太过短暂,他们才刚刚开始,恶魔便不请而来。婚后不久,剑虹便生病了,她患的是肺病,她的母亲和姐姐也是患肺病死的,他自己也患有肺病,人人皆知肺病是不治之症。婚后的生活又加速了她的病情。最初医生误诊为怀孕的反应,待到确诊为肺病时已非药物所能救治了。他每天回到家中,就在剑虹的病床前,一面写作,一面照料她。他知道妻子的病的恶化,而这病说不定就是自己传染给她的,更增加了他的痛苦。他给已离开上海到湖南省亲的丁玲的信中说:“我好像预感到什么不幸。”
7月间,剑虹病危,不久就去了。
他给丁玲写信:“剑虹走了,我的心也随剑虹而去。”
他悲痛万分,他把爱妻生前的照片,从墙上取下来,用白绸巾好好包起。他在照片背后题了一首诗,开头写着:“你的魂儿我的心。”他平时称爱妻为“梦可”——“我的心”;他的心现在死去了……
1935年6月18日清晨,瞿秋白在罗汉岭从容就义,时年三十六岁。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得还是剑虹,他眼前浮现出她熟悉的面容与身影。他不害怕死亡,他是平静的,他就要去见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了。
她等了他十一年,一定等得很辛苦,他要去她的世界与她重逢,结束这蚀骨的相思之苦。
时光流转,岁月如梭,春去秋来,世事变换,秋白和剑虹的好时光从未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