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中旬,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如期而至。我弯腰拾起今日割下的最后一束,直起身来逆着那肆意的阳光伸了个大懒腰。
“来这儿,可爱的中国姑娘,尝尝今日的葡萄酒。”
我来南法已经半年有余。印象中,普罗旺斯当地居民的行为处事像极了它本身的生活格调:慵懒而纯粹。年轻的法国妇人,我替酒庄收割熏衣草时她总在这里。我用蹩脚的法语回赞她的酒,恍惚想起室友曾彻夜长谈的外企面试,如出一辙的窘迫。
“呵呵,可爱的中国姑娘,你在阿尔勒住有一段日子了,之前不说法语吗?”
“之前吗?”
我悻悻地啜了一口红酒,忽然刺目的阳光,滚烫的热度灼得我睁不开眼。是啊,离国后我也就去过那里,撒哈拉以南,那个地方从不说法语的。
(一)
撒哈拉以南,没有过多零散的半岛和岛屿,堪称上一块完整的高原大陆。
“黑人的故乡极其贫瘠,却拥有这世界上最富饶的矿产资源甚至最壮丽的景象。”
知道吗?庇护在地中海海风吹过的湛蓝的晴空下,阿尔勒全年拥有超过300天的阳光。被盛赞具有普罗旺斯最迷人的阳光。正如那时你对撒哈拉以南的期许,明媚不忧伤。
我用简短的文字附和着你的向往,直到手机呼吸灯不再发亮。那个卫生条件不完善到苛刻的环境,我起码现在也在抵触。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但凡空闲时便浸在图书馆里,美名其曰:熏陶。兴趣来时翻阅一些地理图鉴,却总被打上撒哈拉以南的标签,直到那场同学聚会传出被永远留在那地方的你。最后,饭局早已无味,有的,只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戚。
我无法想象你看见东非大裂谷时的惊喜,徜徉红海的乐趣,亦或是隔湖相望马达加斯加岛,一如潮水的激情澎湃。也正如我无法闭眼去想你经历了何种,客死他乡。
(二)
馥郁漫天的季节,连夜里也充斥着薰衣草,百里香的气息,深吸一口便沉醉其中。
“陈开入境没几天,约堡周边地区发生暴乱,街边涌进一批不法份子,拿着枪疯狂扫射,没人知道,他会在那里……”
“他有说过梦想成为战地记者的,南非的警察发现他的时候,身上除了可以证明身份的信息,也就一部单反……”
黎明咬破夜的唇,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层层云朵,打在我白色庭院的爬藤植物上,垂下的光斑像极了昨夜支离破碎的梦。
我,好久没梦见他了。
“七七,七月到了,罗纳河的向日葵该开了吧。”
丹丹是我发小,学生时代贫富贵贱,宿生所载,我们相互见证了情比金坚。她家境优渥,父母多恙,可到底身边只剩一个灰姑娘。
我们终究不是幸运的人。
(三)
“我想画上半打《向日葵》来装饰我的画室,让纯净的或调和的铬黄,在各种不同的背景上,在各种程度的蓝色底子上,从最淡的维罗内塞蓝到最高级的蓝,闪闪发光,我要给这些画配上最精致的橙黄画框,就像哥特式教堂里的彩绘玻璃一样。”
在来到阿尔勒之前,我一直不明了这位疯狂的艺术家,在没有见过罗纳河上的星空,就更不能理解像这样流浪已久的心找到了栖息之所。
次日清晨,我们骑上单车,跨过朗格卢瓦吊桥,来到了向日葵田。曾试想成千上万朵太阳般的小花映入眼帘,会有多么明亮?可当温柔的海风袭来,我们只剩在花田里追逐打闹,我们读向日葵的诗,猜梵高先生的画,躺在花田里,周边的向日葵铺天盖地,明朗又热烈。
“七七?”
“陈开回来的那晚,你在航班上吧?”
我伸出手来,阿尔勒的阳光像是要烤进人的身体里,挡着挡着,阳光就从指间的缝隙里溜走了。
“如果世上真能看到触手可及的星空,想必只有非洲才有了。”
登上香港飞约翰内斯堡的国泰航空时已经过十一点了,这次的旅程长达十三小时,还是在差不多都是夜空中的飞机上,中途醒了才发现,比起以往国内的夜间航班,还是第一次见如此清澈的夜空。
天亮时分,飞机途径马达加斯加,莫斯比克,罕有的矿场和城市,平安抵达约堡。庆幸的是,移民局的官员由于我身后雍长的队伍,很快结束了对我的再三盘查。出了海关检查区,麻烦就来了,约堡的警察有种种理由让你开箱,说是化妆品携带数量有限,直接报出了罚款金额,然而这只是约堡给我的一个小小的下马威。
来到旅馆之后,就更能体会到这座城市的不安全,路边的餐厅大多安了铁栅栏门,同行的导游会时刻提醒你,遭遇洗劫或枪杀的土地。先民纪念馆和种族隔离博物馆给人的惊喜倒是蛮大的,如果我留在车里的财物没有不翼而飞的话。
“撒哈拉以南那种地方,去过一次就够了。”
(四)
“七七,他回来了。”
如果不是差点淹死在北国的那场大雪里,我都以为他真的要回来了。
“什么时候?”
“跨国运输遗体本就手续繁琐,等不到明天了。”
我们换上黑色的大衣,束了两支白菊,赶到的时候,高中的班长正作为学生代表念着悼词。这个画面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一周一次升国旗前的主席台演讲,那时候也是学生代表吧。
“……我相信这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噩耗,我的挚友,直到现在任然感激他学生时期对我的帮助……”
丹丹递过来一只香槟。
“我怎么记得他们不是一直不和嘛。”
倒不是不和,班长原来就是省高分进的一中,像陈开这样的学生太过耀眼,外加上他性子孤僻,又不会听班干部的话,好像自从老周把参加省市生物竞赛的名额给了陈开,他们就彻底划上了楚河汉界。
“是不和,陈开可从来没有帮助过他。”
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那些台上满怀悲痛心情的“陈开的挚友”,大多数与陈开并无交集,少数的几个也是像班长那样早就结过了梁子的。
“如果他高中性格好些,也能多些人为他哭丧。”
我放下手中的香槟 ,拉着丹丹到阳台吹了冷风,从头顶上空传来的飞机声很嘈杂,雪还在下,但已经不足以淹死人了。
(五)
“为什么来阿尔勒?”
为什么来阿尔勒?丹丹问我的时候,自己都恍了神,我在约堡待了两天了,异国他乡的境遇并没有什么让人感动的,我想起了法国南部,那个只在书里、画里见过的蓝色海岸。
在南法漂了很久,直到来到阿尔勒小镇的一个街角,弗洛姆广场上的兰卡散尔咖啡馆。那天的阳光将咖啡馆的黄色外墙、黄色遮阳布、法式细窗和金属栏杆都渡上了明媚靓丽的金色,空气中混着三文鱼的香味,对的,梵高先生也曾在这里留下了名作《星空下的咖啡馆》。就像是早前和人约定好了一样,我坐在那里一整个下午。
其实那样的咖啡馆南法从来不缺,我想我只是爱上了那里的阳光。阿尔勒的生活悠然自得,向日葵热烈奔放的美又显得相得益彰。这里无论是华人还是国外友人,都给我带来了或多或少的帮助。
从陈开的葬礼上逃出来,只身一人来到撒哈拉以南,这一路可谓是颠沛流离。我以为自己到头来还是得灰头土脸的溜回国,可我找到了这里,在经历了那样一段昏暗无光的日子后,阿尔勒的阳光还是能直直的照进来,就像身处撒哈拉沙漠里的人久遇甘霖,那种惊喜是任何言语都表达不出的。
“我想是阿尔勒教会了我,明媚不只能形容这里的气候,也能形容身处在阿尔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