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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上慧明了。
这两天,我一直冲动地想把那颗自己舍不得吃的水果糖送给慧明,但是,每当最后关头,自己想继续拥有那颗糖的欲望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下午,当我背起背篼准备去割草的时候,母亲说:“今天下午莫偷懒,多割点草,你看人家慧明,昨天下午割了两大背篼,自己背不动,还叫她哥来帮她背了一背篼回去。”
听到母亲夸慧明能干,心里十分快乐。瞟一眼慧明的家,还没有看见她出来。
“那,再给我一颗糖。”我捏了捏藏在里层衣服口袋里的那颗想送给慧明而一直没舍得送的糖,灵机一动,和母亲讲起了条件。上周父亲从城里回来,母亲分给我们兄弟姊妹每人两颗糖,我只吃了一颗。我知道,母亲一定还藏了一些糖呢。母亲装着恨我一眼,转身进了屋,我暗喜,一阵木制柜子的开合声响过之后,母亲果然给我拿了一颗糖,和我身上藏着的那颗一样,用彩色的纸包裹着,不仅好看而且馋人,谁看了都想吃。前天,我下定决心吃掉一颗糖之前,还专门在邻居红娃子面前炫耀了一番,惹得他百般求我,“给我吃一点嘛,给我一点点嘛。”最后,我还是很慷慨地咬下一点碎碴糖给他,他心满意足,在嘴里品咂得啧啧有声,主动给我割了五把草作为报答。
“多割点草哈!”母亲把糖递给我后,更有理由要求我加倍割草。“嗯,”从母亲手中接过糖,我使劲答应着。哈,现在我有两颗糖了,送给慧明一颗后,自己还有一颗。我精神倍增,把镰刀拿到磨刀石上用力磨起来,“妈,今天下午我跟慧明一起去割草。”我一边汇报着我的计划一边朝慧明的家张望,等她出来。因为中午放学的时候我就和她约好了。
慧明是位十岁左右的漂亮女孩。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小嘴,只是鼻子略扁,头上的两个小羊角辫随着她的脚步像鸟儿的翅膀上下扇动。她的满是补丁的衣裳总是不合身,而且外面的衣服老是比里面的短,青蓝色裤子的膝盖上补了很显眼的两个大疤,赤着的脚特别大,长久没有鞋穿使她的脚掌显得过宽,大脚趾向外展着。
我和慧明是同学。她读四年级,我读二年级。但是,我们坐在全校唯一的教室里,听全校唯一的老师讲课。不同的是,老师总是先给她们四年级的两纵列学生上课,估计一节课的时间过去一半的时候,老师说,“好了,现在你们做作业。”然后再给我们二年级的学生上课。只有上音乐课的时候例外,二年级、四年级的同学一起上课,老师站在讲台上打着拍子唱道:“红星闪闪,放光彩,唱。”于是,大家七零八落地唱起来。
我们这些同学大都来自同一个村子。每天早上起来,也基本上是做同一件事情,不是割草就是放牛。等背篼装满草了,牛放饱了,再回家吃早饭,然后就背上书包去上学。一般上四节课后就放学回家吃午饭。下午不再上学,又是去割草放牛,稍大点的同学就要去帮大人做其它一些重体力农活。
今天上第四节课时候,老师意外地先给我们二年级上课,安排完我们做作业后,我听到老师在对四年级的学生说,“这次算术考试王慧明考得最好,八十九分……”慧明又考了第一?我敬佩地回头望着她,而她又在修理她那支用斑竹筒做成笔杆的钢笔,弄得满手都是墨。老师继续说:“王慧明同学没有白纸本子,没有一支像样的笔,家务又重,但是,她还考得那么好,每个同学都应该向王慧明学习。”慧明不好意思地放下正在修理的笔,满脸通红。我摸摸口袋里的糖,暗暗下了决心,送给慧明。
放学的时候,我追上跑在前面的慧明,“慧明,下午我们同路去割草。”慧明回头看我一眼,说,“好嘛,吃了饭就去。”慧明还不知道我要送给她一颗糖呢,想着下午把糖送给慧明的时候,她又惊又喜样儿,自己先笑了。
当我用手指试试刀是不是够锋利的时候,慧明出现在她家房子后面的小路上。由于她背上的背篼过大,远远望去,像一只小蚂蚁举着一片过宽过大的树叶。“慧明,慧明,到哪里去割草?”我大声问道。“牛洞湾,你敢不敢去?”牛洞湾?我心里有些踌躇,牛洞湾不仅坡陡而且铜针刺又多,更可怕的是半山腰石壁上那个巨大的石洞,像张着的黑黢黢的大口,随时要把人吞进去。据说张献忠剿四川的时候,人们把牛藏进石洞里,牛洞湾因此得名,也因此显得阴森恐怖,大人们也是成群结队才到牛洞湾去,在那里虽然容易割到茂盛的草,但不仅要克服对牛洞的恐惧,还要忍受扎满手脚的铜针刺。去年村里有名的黑大胆黑娃子在牛洞湾割草的时候,就从上面滚了下来,幸好只是被树枝石头擦伤了。但是,既然慧明要去,我也没有什么要怕的,于是,我一边大声回答“要去”,一边向我们到牛洞湾都必经的堰塘岩跑去。
慧明还是比我先到堰塘岩。我气喘吁吁,摸摸口袋,里面的两颗糖让我激动而兴奋,仿佛自己在慧明面前已经是个大富翁了。怎么样把糖送给慧明才能让她既惊喜又高兴呢?等割满了一背篼草的时候再送给她吧,我们就可以一起坐在石头上边休息边吃着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埋怨她,“为啥要到牛洞湾嘛?”“草好”,她回头瞟我一眼,“你怕啥嘛,还穿了胶鞋的,我光脚板都不怕。”
牛洞湾果然是个割草的好地方。草长得高而茂密,这样的草很容易把背篼装满。我和慧明各自找好一个地方,用石头垫好斜放在坡上的背篼,飞快地割起来。慧明的动作比我快得多,我割一把草的时间,她就能割两把草。
估计我的背篼能装满的时候,只见慧民背篼周围全是一把又一把的草层层叠叠地堆着。我说,“慧明,别割了,再割你背不动了。”她说,“好,再割几把就回了。我还要回去割红苕藤煮猪食喂猪呢。”
我把我割的草装在背篼里已经是满满一背了。抬头看慧明,她还正割得起劲。是时候了,我从口袋里掏出糖来。
“慧明,我有两颗糖呢。”我把两颗糖放在手掌里向她展示着,它们光彩夺目。
“真的哒,你好洋哟。”正在斜上方埋头割草的慧明回头看着我手里的糖,两眼放光,又是惊喜又是羡慕。她应该知道我会送给她一颗,兴奋得满脸通红。
我捻起一颗举向她说,“送给你一颗。”
慧明笑着从坡上跑下来,扔掉手中的半把草和镰刀,把满是绿色草汁的手在衣服上反复擦了擦后,才从我手中接过糖。她仔细看看糖,小心地剥开糖纸,然后用门牙把糖咬住,咔嚓一声,水果糖断成了两节。她一边吸吮着掉在嘴里的那半糖,一边又仔细地把另一半糖用糖纸包起来,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你咋不吃完呢?”我问。“我给我妹留一点,”她感激地看着我说。
我突然来了豪气,向她保证,“下次我爸回来,我又送给你糖吃。”慧明笑着点点头。
慧明开始往她的背篼里装草,背篼装满后,她对我说,“来,帮我把背篼掌稳。”我踏稳双脚,双手撑住她的草背篼,她把剩下的一大堆草码放在上面,再用早就准备好的绳子拉紧捆好,冒尖的一背篼草像座小山一样。我摇了摇,觉得太重太沉,问她:“这么重,你背得起?”她自豪地说,“哪有背不起的?你只要帮我推一下就可以了。”她蹲下来,把背带套在肩上,右手把镰刀当作拐杖杵在地上,左手向前平伸着,保持平衡,她说,“来,一、二、三起!”我在后面刚要用力帮她推,就觉得慧明的背篼已经把我向前向下带去,“哎呀!”我听到慧明惊叫了一声,在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小山一样的草背篼卷着慧明顺着山坡翻滚了下去……
套在慧明肩上的背带在翻滚中断开了,慧明撞在一个大石头上,小小的身体静静地蜷缩在那里,她的背篼越过大石头,飞滚到山脚下,抛撒了一路的草。
我哭喊着扑向慧明,她满头满身的草和树叶,左前额一定先撞在石头上了,乌青着肿胀得老高,右边脸全是道道血痕。我使劲摇着慧明大声喊她,“慧明,慧明!”她轻轻呻吟了一声,万分疲惫地睁开眼睛。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不知道如何帮她站起来,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一颗水果糖,我急忙掏出那颗糖,按在慧明无力的手心里,哭着说,“慧明,慧明,这颗糖,我也送给你!”她咧嘴笑笑,又闭上了眼睛,我看见她牙齿上的血,水果糖从她指间滑落掉进草丛里……
我坐在地上,把慧明抱在怀里,对着我的家,对着慧明的家,对着所有的人,声嘶力竭地哭喊:“来人啦!救命!救人啦 !慧明绊了!”
泪眼朦胧中,我看见有人吆喝着朝牛洞湾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