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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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候她还叫林安生,还住在那个破败的学校家属院。家属院看门的老太太因为股骨头坏死走路一拐一拐地不灵便,但说话却特利索,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啊,可能有享不了的福,但没有受不了的罪。”  那时候她还小,怎么也想不明白,享福多好啊,怎么还会有享不了的福呢。可现在想起来,不信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话不是没道理的。因为老太太那句话简直就是她这半辈子最精准的总结,或者说又更像是预言,连她下半辈子的轨迹都给勾勒好了。  外面天有些阴。到了下班时间,大家像是被弹弓惊起的鸟,也就半分钟就跑没了影。对面桌子的小邓收起包也要走,安生看了他一眼:“拿伞了吗?”  “天气预报说没有雨的。这三天都是晴天。”小邓拍拍包,非常感谢这个平日里太过安静的姐姐的好意,“只是天有些阴了。”  “你还是带着吧。”安生笑道 ,“我感觉不出三个小时 ,必然有雨。”  小邓又当她是开玩笑:“这老天爷还给你打电话了?”  “没给我打电话,但给我提前发预警了。”安生指了指自己的膝盖,神秘兮兮地说,“你最好信我的话。”  这儿又痛了。久病成医,按照痛的等级,安生给自己划分了五个层次:微痛、痛、很痛、非常痛、受不了的痛。微痛的时候顶多空气湿度有些大;很痛就是六个小时内必然有雨了。那么就以她现在这个痛的程度,已经暗暗用了整整一包手帕纸擦汗——可见,三个小时内下雨都是轻的,一个小时内估计大雨就瓢泼了。  小邓半信半疑,但还是拿着伞走了。安生撑着桌子让自己起来,刚想去饮水机那儿弄杯水吞下止痛药,谁知小邓又回来了:“安姐。”  她撑着桌子的手立即缩回,后背不动声色地贴向身后偌大的文件柜当做倚靠,神态轻松一派悠闲的样子:“忘带东西了?”  “安姐……你是不是不太好?脸色很差,”小邓关心地指指她的脸,“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安生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笑笑说,“我也正打算回家呢。”  其实不用小邓说,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脸色肯定不好。她皮肤偏白,以前就有人说,人家肚子痛腿痛顶多脸红淌点汗。可到了她这便是脸色灰白,单这脸看起来就像是得了绝症。安生收拾着包,顺便瞅了瞅旁边同事桌上的圆镜子,昨天因为熬夜眼底还发青,眼球整个还布满着血丝,再加上这张惨白的脸,整个一大白天跑出来游荡的女鬼。“按道理我们老坐着,职业病会是腰椎、颈椎的啊。您那么年轻怎么会……啊,我是说安姐,你要是……”  一个大男人现在居然还吞吞吐吐,安生“扑哧”一下笑了:“没大事。”她顿了顿,低下头收拾东西,“我出过车祸,伤了骨头。”  “车祸?严重吗?”小邓趴过来问,“什么时候?”  她眯起眼睛,仿佛真的在认真回想:“还算是挺严重的吧。”  “这是止痛药吧?就算是再严重也不能拿止痛药当饭吃!”小邓一把夺过药瓶,“止痛药会有依赖性的!以后很难戒掉!”  安生突然呆住,整个人像是被定住某个穴位一般,目光涣散,失神地看着前面。  “安姐?安姐?”直到小邓拿手不停地在她面前挥,她这才回过神,只见小邓瞪大眼,“安姐,你不要不相信我。我妈是医生,她说了,越灵验的止痛药成分越不好,越容易让人有依赖性。”  “我不是不相信你。”安生扯唇,“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有个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对啊对啊。那安姐……”  “你看,”安生指着窗外,“雨已经开始下了。”  何止是开始下,简直就是彻彻底底的倾盆大雨。他们窗台外有个铁制的遮阳棚,每逢下雨便像是加了特效,小雨砸在上面都会有“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轰动效果。  “安姐,看你这样子,当时车祸真的特严重吗?还是就……”  安生心底哀叹一声。现在90后是不是都这样?完全没有眼力,但还同时具备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她原本以为这话题就这样岔过去了。没想到还是兜兜转转又绕回到她这里,她只能半开玩笑地看着他:“严重的话,我还能站在这儿和你说话吗?”  其实真的应该是很严重——一死一伤,当时那惨烈程度虽说不上是惨绝人寰,但她到现在还留有后遗症,对她而言也算是影响巨大,“后患无穷”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  “那时候我才十五岁。哎哟,”她皱着眉头,突然勾起唇角轻笑,“真快,这都过去十年了。”  如同倾盆大雨轰然把记忆之闸给冲开,那些已经远去的事就这么汹涌地又逆袭回来,打得她遍体鳞伤,挡都挡不住。  即便现在可以回想得这样平静,但安生还是觉得自己那时候真是超乎寻常的伟大,用个不大恰当的比喻——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时不知道前路多么艰难,觉得只要有吃有喝能活下去就好了,所以可以过一天是一天。对了,你知道小学课本里那只寒号鸟吗?她就是那只寒号鸟。  那场车祸是在他们交学费的过程中发生的。  其实安生的妈妈林青青向来不管她,但那天就因为要交三千五的学费,林青青非说安生自己拿着不放心,就跟她一起带过去。不过这些钱对于他们家而言,这也确实是巨资。林青青半年前突然咳嗽,原以为只是个普通感冒,但咳嗽起来就没完没了。看病再加上平时花销,何况她又喜欢打扮,虽说对安生抠门,但在捯饬自己这个问题上却向来毫不吝啬,所以娘俩的日子可想而知。  虽说妈妈是艺兴高中的音乐老师,但这所高中完全是铁面无情,她的学费书费也从来没免过,顶多补习费可以少交一部分。如果非要说这份职业能给安生家带来什么好处,那就是离家近了。他们住在学校家属院,与教学区就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所以平日安生上学特别方便。  可就是这条安生自觉闭着眼也能摸黑走过去的马路,让她们这辈子都出了问题。  其实已经快要到了,她都嗅到了学校门口烤地瓜的香味,可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尖厉的刹车声,紧接着便是林青青撕心裂肺的一声“安生”。她蓦地回头,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体被整个一扯。林青青劲儿小,平时连煤气罐都搬不动。打从她上了初中,家里的煤气罐就由她换了。可那时林青青却像是被大力神附体,安生被她扯得连脚都没法沾地,只觉得天旋  地转,然后耳边“砰”的一声巨响,接着什么都听不见了。  安生觉得自己只是睡了一觉,甚至就像平时特别累的时候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儿,只要动一动就浑身酸痛。但是人人都告诉她这是昏迷了一个多星期。围在她身边的人都表情复杂,有人同情有人好像还羡慕。后来她就明白了,悲伤的是同情她小小年纪没了亲妈,林青青为了救她,在这场车祸里没抢救过来,命归西天;而羡慕的则是她没了亲娘,但蹦出来一个厉害亲戚——安景良。  从她醒来后的第一天起,安景良便趴在她床边:“安生啊,”他细细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目光像是要钻进她的眼睛里,“我是你大伯,你知不知道?”  她呆呆地看着他。  “安同学,还不快叫大伯?你们瞧啊,这孩子怎么像脑子撞傻了似的,一醒来就只会木着张脸。”看她没有反应,旁边站着的黑色西装男突然走过来,冲着她后脑勺就是一戳,“你看你命多好。安总听说有你的消息,眼看着就要去慕尼黑谈判去了,赶紧又转了回来,在这儿不眠不休地守了你三四天。”  安生被他戳得脑袋一晃,但目光还是没变,那样子就像是被撞蒙了,连眼珠都是死瞪着不动。  “行了安总,眼下她也醒来了,您也赶紧去休息一下。我看这孩子早着呢,姑计得花点时间缓缓。”那人劝了安景良半天,又转头向安生看过来,目光鄙夷冷漠,“就凭老四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情,他现在死了倒利索了,你却还得替他养孩子。就这孩子,你……”  “当着孩子面你说这些干什么?”安景良突然站起身,“都是些过去的事情。”  “安总,我……”“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们安家的血脉。我能这样做,”安景良回身,语气平直道,“希望你们也闭上嘴。”  安景良这样说,那些人也只能噤声,不再说话。  而他重又面对她,俯身低头下来:“安生,你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做。”  平心而论,那时安景良对她好得实在是没话说。  但他好像很忙,通常是刚要和她对话的时候手机就响了,或者就有人捧着笔记本电脑让他看什么文件,所以他们交流的时间很少。倒是护士小姐一个个超级八卦:“小安啊,你可是好命啦。你不知道你这个大伯对你多么好。你刚被送来的时候医疗费都成问题,但你大伯阔绰啊,一下就给医院存了二十万!还从北京调来了专家专门给你会诊!你这边刚定下做手  术,人家第二天上午就赶到了。”  这些话其实她都没听明白,但那个数字可听清楚了:“二十万?”  “是啊是啊,这还只是药费,不算手术费,”护士拼命点头,“人家说了,他不要好的,就要贵的!什么药贵就往你身上用什么药!这话说得,贵的药不就是好的药吗?”  因为三千五的学费差点把命都搭上,这“二十万”带给她的震撼可想而知。  后来才知道吓人的事还在后面,她这腿原来是要截肢的,都快撞成面儿了,可安景良怎么都不肯,说不能牺牲她这个侄女,力催北京专家商讨出了个置换假体的方案,再后来,连假体都不用置换了,直接请来德国专家做了手术。  再有效的手术效果也不如原先了,于是医生再三嘱咐,以后她活动要务必小心,因为这骨头再也不耐第二次折腾了。  大伯安景良对她无微不至,即使她撞到的不是手,也天天亲自喂饭。这原本就是VIP病房,让他给弄得整个一高档酒店的配置。她有一支专门为她服务的护士队伍,只要稍微使个眼色就会立即有护士前来问她要做什么,是想吃喝还是想上厕所。  “哇,”讲到这里,小邓突然叫起来,“安姐,我也想要个这样的大伯。”  “你瞧,”安生微微地笑,“当时病房里的护士也都是你这样的反应。”  “真的,这何止是大伯,这比亲爹还好啊,这就是……”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亲爹?”  小邓呆住了。  那天,安景良又是匆匆从外面赶回来,问护士一通她吃喝拉撒的情况后,细心问她恢复得怎样了,她点点头。他又问她还痛不痛,她还是点头,后来又问她想吃什么,她说不用。  其实虽然喊他大伯,但是住院的这段时间里,两个人交流很少。安景良来来回回太忙,而后来他也该知道了,安生不是个喜欢多说话的人。  但当初他们还算生疏,谁都不了解谁。几番问话下来,安景良终于没忍住,他微眯着眼,目光复杂,仿佛在研究,但又好像有些生气。这样的眼神让她有些心惊:“我……”  “安生,”安景良紧紧地盯着她,“你是不是想说些什么?”  她摇头之后又点头。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那大……大伯。”话已经说到这里,她干脆扯了扯唇,挤出个笑容来,“那个老四为什么要扔下我?”  这已经是她想问很久的问题了,从第一天相认,他让她喊“大伯”这两个字开始。  安景良瞳子一缩,目光警惕,谨慎得仿佛是瞬间遭受了袭击的野兽。但很快他就放松下来,左手一下下地抚摸着茶杯上精美的纹路,平声道:“安生,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还没等她说,他又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抿了抿唇:“我其实看过你的照片。”话落,她侧身看向后面的橱柜,“我书包还在不在?”  “在。”安景良起身拿过来。  她拿过包,在里面的夹层里掏啊掏,最后翻出一个卡片夹,夹子里有她的学生证。她又在学生证下面抠了半天,终于取出一张照片——  与其说是照片,其实就是一张硬纸片。上面是一个证件照,只不过是画上去的——  那是年轻时的安景良。虽时光飞逝他已苍老许多,但眉眼大体轮廓还如以前的模样。  “你的这张照片被妈妈放在一个放卫生巾的纸盒里,有一次我收拾卫生看到了,妈妈特别生气,当时就撕掉了。但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我爸爸。”她摸着那照片,又笑,“可撕掉有什么关系呢?我画下来了。你看,”她把那纸片递给他,“还是挺像的吧?”  她语气平常,但眼神特别诚恳。安景良眼睛一闭,像是下了莫大的勇气:“是。”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你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挣了一下但没挣开,因为安景良胳膊用力,抱得更紧。  安生现在还记得自己当初的反应——眼泪接着就流下来了。  “什么?这安景良是你的亲爹?不是你大伯?”小邓又叫,“那他为什么要当你大伯?不不不,等等,让我想想……”小邓拍了下脑袋,“安景良三个字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呢?安……景良……良信集团,和以前良信集团的总裁重名,是不是?”“不是重名。”安生摇了摇头,就在小邓要松口气的时候,却见她又一笑,“根本就是他。”  “什么叫就是他?”眼看着她点头,小邓这下不光是叫了,“噌”地一下站起来,“什么?那你的意思是,你是良信总裁的女儿?”  “我说是,你信吗?”  良信集团,这是个放在现在只是个历史,但是放在五年前,只要一说这几个字便完全能登上新闻头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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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说现在的丰臣公司有俩怪胎,哑巴和娘炮。  哑巴就是指安生,满打满算,她来公司已经有八个月了。丰臣公司虽不是什么五百强大企业,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平时除了招聘季极少有新员工加入。但安生不同,八个月前的某一天她被丰臣老总带进了财务部的办公室,从此在这安家落户。  作为空降兵,大家自然对安生平颇多好奇,但后来发现了这家伙是最好接触但也是最冷的一个,说她好接触,是她对任何人都笑眯眯的,简直就是有求必应,有时候明摆着是要她吃亏的事她也满口答应下来,比如曾帮人连续顶了三天夜班最后反而被人记了缺勤。说她冷,是因为她“从不合群”,平时公司里有Party或聚餐之类的从不参加。年轻同事吵吵嚷嚷的,多少会说些你家、我家的什么事,她也不说。安生你家是干什么的啊?问多了,她顶多笑,开小卖铺的吧。  而这样待久了,很多人就会在背后猜测安生家不会是犯罪分子吧,什么杀人放火之类的才能这样说不出口。即使这样的话传到安生耳里,她还照样是一笑置之,就和没听到似的。  而娘炮,说的就是眼前这个小邓了。  说实话,小邓的名字就十分娘炮,一个男的,叫什么不好,偏偏叫邓雨柔。再加上声音细细的,娘炮的外号简直就是“名副其实”。  但小邓绝不“人如其名”,在做事上还是很有爷们风范的。当时也正是因为这个,两个人有了第一次邦交。那时安生是个软柿子,连刚来公司一个星期的男人都敢指使她订盒饭、拖地,干一切杂活,眼看着后来换十斤的矿泉水桶都让她做,一直静观事态发展的邓雨柔终于忍不住,上去就把空矿泉水桶往那人身上砸。  后来邓雨柔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怕什么,以后老娘罩你。”  反正本来也是公司里的俩异类。从此他俩便成为了“黄金搭档”。  “要早知道你出身豪门,我罩你干什么啊,”邓雨柔唉声叹气,“你也真是,这样深藏不露,你该罩着我才是。你还说你家是开小卖铺的……”  “良信那超市可不就是大号的小卖铺吗?”  “对,”邓雨柔的语气很酸 ,“你家这小卖铺都开到韩国去了,还……”  安生瞥他一眼:“你还想不想听了?”  “想想想。”他又立即哈巴狗似的凑上来,“对了,我能不能先问个问题,你妈就没和你说过你爸是谁?”  安生摇头。何止没说,在她家里,这个话题简直就是个禁忌。  别人都有爸爸,唯独她没有。安生小时候也问过这事,爸爸到底去哪儿了。其他家长大概都会说爸爸出长差啦、去天堂啦等略有掩饰的话。但林青青没有,她从来都是面无表情、单刀直入地对她说:“找你爹干啥,你爹不知道在哪个女人家的床上正舒坦呢。”如果她再追问一句,林青青就会皱紧眉头,烦躁严厉地凶她:“我是缺你吃还是少你喝了,你非要找那个爹干什么?想找爹是不是?”她猛地推她一把,“那你去找好了。”  事实上,对父亲的最近一次认识还是在她三年级差不多生日的时候。家属院孩子很多,安生一向不惹什么事,但却“树敌无数”,再加上个子小不爱说话,是公认的窝囊和好欺负,谁都能捏两把。她忘记那次是因为什么事和别的小孩吵起来了,本来小孩吵闹便是常有的事,但那次吵到家长都出动了。当隔壁单元楼的沈希然替她出头的时候,被他妈硬拖了回去:“本来就是有妈生、没爹养的玩意儿,指不定身上还带着什么脏病呢。你替她出头干什么?”  这句话令她记忆至深。但因为之前被人说过太多次,她倒也没觉得什么。反倒是林青青一把将她拽到身后,指着那女人的鼻子一字一句道:“你再给我说一遍。”  安生现在还记得那女人一声嗤笑:“我再说一遍你能怎么着我?这孩子就是有妈生没爹要!你敢让她爹要她吗?”她声音放低了些,“我就不信王校长敢认你这孩子!”  林青青长得漂亮,但几乎不笑也不与人交往。因此院里都说她是冷美人。而院里更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她和这所高中的一把手王校长有一腿。因为后者给予她们许多“特殊照顾”。  接下来,安生见到这辈子她妈妈最奇妙的笑容,非常漂亮,但又有些诡异,仿佛还有些趾高气扬。“你以为她爸爸是王焕臣那老头子?他倒是想得美!你瞧瞧他那老样,能生出这个漂亮胚子吗?”林青青一把拽过她来,眯眼高挑唇角,“她爹可比他厉害一万倍。”  这是安生记忆里,林青青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提起她父亲,当然,也是第一次说她“漂亮”。因为整个人白且瘦,林青青时常会端详着她,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倒了大霉,这才生出她这么个“干尸”出来。后来回家,林青青照着她就是一脚,她喜欢穿高跟鞋,这次的鞋跟又细又长,踹得她直接撞到了对面墙上,那瞬间骨头仿佛是被硬生生撞裂了,半天都没起来。最后还是林青青又一把提起她:“你傻啊,他们那么说你,你还不还手?打啊!甭管挠还是抓,再不济咬也行,只要是不弄死人,反正怎么狠给我怎么来!”她紧紧拽着她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嵌到她的肉里,“我告诉你,你爸厉害着呢,比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爸爸都厉害。所以你给我硬气些,少给他丢人现眼。”而那天她也不知道怎么有了胆量,梗着脖子问她:“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爸?”  “你急个屁。”林青青叼起支烟,背过身去拿打火机点火,然后心满意足地吞云吐雾,   “等你有了男人的时候。”  “这么说,你见你爹的日子倒是提前了?”邓雨柔又插嘴,“这不还没结婚就碰到了?”  安生提起包就要走。  “行行行,安姐,安阿姨,安祖宗……我错了行不行?我保证不插话了,你慢慢说。”  邓雨柔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你快坐下说。”  “我……”  “不,我还是想插一句。”看安生又皱眉,邓雨柔央求似的,傻兮兮地笑,“就一句嘛。”  “说。”  “这个小时候与你玩得很好的沈希然,是故事中的第一男主角?”  安生眼睛微眨:“算男二吧。”  “那男一是谁?”  “厉雅江。你把这三个字给记住了,”她笑,眼睛突然看向远方,外面雨下得依然很大,砸在铁板上啪啦啪啦响,像是要把那块铁皮穿破一样,“接下来,他的出镜率会很高。”  “那……”  “故事很长,给你五次提问的机会。再多一次,”安生笑眯眯的,“我起来就走。”  邓雨柔立即捂住嘴巴。  事实上,安生第一次知道“厉雅江”,是从安景良的嘴里。  在和她不太多的谈话里,安景良嘴里最常溜出两个名字,一个是安诺,一个是厉雅江。当时她住了快半年的医院,主治大夫终于恩准她下周就能出院了。安景良在接她回家之前再三嘱咐她要搞好关系,她起初还以为家里会有个后妈不太好相处,后来才知道家里根本没后妈,而是有个姐姐。  姐姐安诺比她大一岁,安生想,能难相处到哪里去?但后来才知道,真是大大低估了这个问题。  出院的日子到了,原本打算接她出院的安景良却没来。  她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坐在床上等。看着她要出院了,一直提着心照顾她的护士终于大起胆子来,要知道她们真是提着心,安景良为了确保她得到最好的照顾,还史无前例地在病房安了两个摄像头,全面监控护士们的服务情况。有一次她无意中提到了某个护士姐姐晚了半个小时给她吃药,当天下午这个护士就不见了。  而安景良非常轻描淡写,高薪雇用,不尽心的人就没必要留着。  护士们在那儿有一嘴没一嘴地聊天,当然还是在说着安家的八卦。她当时突然想喝水,见暖水瓶就在柜子边,便自己伸手去摸。这也就刚蹭到个边,身边的护士就大叫:“你想干什么?”  本来还没事的,这么一叫把她吓得胳膊一软,直直地往床边歪去,整个身子直接往暖瓶那一杵。耳边都是护士们惊讶的惨叫声,当时她想这可坏了,就算不被烫死也得毁容。可只觉得胳膊一阵痛,那感觉就像是被带尖角的石头狠狠地给顶了一下。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哼,但不是她发出来的——她花了十多秒钟才发现这不是她发出的,因为那声音更沉更低。“你……哎,”他咬着牙,又是一声吸气,“你还不起来?”  她低下头,正对上那双狭长幽深的眼睛——  这正是她第一次看到厉雅江。  但仅这一眼,瞳子里就像是被镶了颗钉子一样,再也没拔出来。  当时她心里一慌,想赶紧直起身,可只动了一下又被他给按住了:“别!你先别动!”厉雅江偏头看向护士,“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她扶起来!”  他这么说,那些护士这才像是刚被解冻一样七手八脚地过来帮忙。厉雅江原本是半跪着,用胳膊支撑着她整个倾斜的身体。“你们慢点……”眼见着她整个人被护士架住,他才一点点地抽力,慢慢起身,先是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随即又盯向他们,“看一下她有没有引起别的伤。”  “我没……”  “把暖瓶放在床边这么近,你们却都在聊天。真行啊,”厉雅江勾了下唇,目光也轻飘飘地掠过来,眼里竟有一种与年龄毫不相称的冷,“我们这钱是这么好赚的?”  他这样一说,护士们一个个脸色都暗下来,分辩道:“我们是刚把暖瓶放在那儿,我们其实……”  “仔细检查一下。就刚才那个情况,”打断护士的话,他眉头更紧,却始终没有再看她,“这也幸好是我过来。”  其实安生清楚自己根本就没摔着,可是那厉雅江又招呼护士给她做各项检查。整个检查过程中,他就在旁边静静地站着,一手插在米黄色裤子口袋里,微皱着眉头围观整个过程,偶尔拿起手机看几下。她当时还不知道他叫什么,等检查完,只见他接起一个电话,也就说了两句就把手机给了她:“你的。”  电话来自安景良。  “安生,本来打算去接你。但我今天要开会。这样,我让你姐姐过去。”安景良声音拉长,仿佛是在看时间,“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姐姐?”这话刚落,厉雅江微微弯身:“说,我姐上厕所了。”  “啊?我姐上厕所了?”她一呆,完全是机械性地回了这一句。话筒里传来安景良满意的声音:“哦,她到了就行。你把电话再给厉雅江。”  “厉雅江?”她有些蒙,“谁……”  “给我。”  电话被拿过去了。  也不知道电话里又说了什么,只听到他“嗯嗯”了几句。此时夕阳西下,傍晚有些昏暗的阳光从他身上洒下来,使他一半身子溺于光线,另一半却沉于暗影,整个人朦胧影绰,居然有了一种模糊神秘的效果。接完电话,厉雅江回过头,安生仰头看他:“你就是厉雅江?”  还记得他“啊”了一下,像是惊讶似的,好看的眉毛挑起个钩,扬唇浅笑:“你认识我?”  即使这样长时间过去了,安生还能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对着她笑的样子。  与其说是笑,其实更像是打趣。后来他们相处久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厉雅江的笑容也越来越少。以至于多年以后,每每提及厉雅江的表情,首先呈现在她脑子里的还是这个清浅的唇弧。他背对着阳光,整个人的轮廓都像是模糊的,可眼睛却偏如黑曜石般夺目生辉,是真正的光芒万丈。  这边挂了电话,那边也办完出院手续了。  出了医院,她还惦记着那个刚上厕所的“姐姐”,谁知厉雅江一声轻笑:“你还以为她真去厕所了啊?”  “那她在哪里?”  “谁知道呢。”他完全不以为意,“不知道去哪里疯了。”  “那……”  “待会儿打个电话就行了,哎,林安……林安生是不是?”他似乎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只是往后面看,“你看后面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认识认识!沈希然!”  厉雅江皱眉:“沈希然?”  “嗯嗯,”她把头点得像磕头虫似的,“我同学!”  “杨伯,”厉雅江竟开始吩咐司机,“开车。”  什么?开车?  车子是奔驰,车速相当快,沈希然已经追着车子跑起来了,眼看着越来越远,她着急起来:“停车!”  厉雅江坐在前面,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连头都不回。  “那真是我同学,沈希然!” 还是没反应。  “我说停车你听到没有?开得太远了!停车!  “我就和他说两句话!  “求你了,我就和他说两句话!两句话就走!”  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在着急,厉雅江像是聋了,一点反应都没有。“杨伯,求你停下车!”安生倾身,干脆去抓司机的肩膀,司机被她抓得一个摇晃:“小厉先生?”  厉雅江连头也没抬:“别管她,开。”  “那至少说声再见行不行?”  “唰”地一下,她身边的窗户突然被降下来,安生被吓了一跳,而厉雅江简直就是个木头人,脖子就那么僵硬地梗着,声音都不带曲线:“好了,喊吧。”  “你……”安生一时气急,“厉雅……”  那个“江”字还没出口,厉雅江就看过来了。  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目光看似漫不经心,但唇角紧抿,更仿若冷厉警告。她突然间就没了底气,咽了口唾沫,稍稍低下头。  “杨伯,”厉雅江重又回头,淡声道,“麻烦车再开快一点。”  这话刚落,只听“啪”的一声,安生突然摸索到了开车门的机关,她只是轻轻一拽,紧挨的车门便立即被弹开。车猛地提速,原本就开得极快,刹那间便灌进来一阵强风,吹得她整个人都跟着摇晃了几下。而厉雅江回头,那张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开什么玩笑?”  反正已经这样了。安生拉着车门,迎着风瞪他:“你不让我见他我就从这跳下去。”  “林安生你……”  风太大,她被吹得眼睛都睁不开。眼底又酸又痛一片蒙胧,现在看不清他反倒是给她添了不少底气,她紧紧抓着车门,完全是不屈不挠:“我没和你开玩笑。”  恍惚中她只觉得厉雅江伸了下手,那瞬间她还以为他要打她,只能逼着自己僵着脖子硬挺着。谁知“哧”的一声尖利,车子就这么停了下来。而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惯性搞得往前倏地一拱,像是七八颗大蒜在鼻子里被一通乱砸,连眼泪都要下来了。可耳边却是“砰”的一声闷响,车门被狠狠地关掉。  他关门的声音很大,安生只觉得连整个车都仿佛跟着晃了一晃。“小厉先生……”杨伯说,“你……”  “杨伯,你先把车熄火。”  安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轻轻地从她身上划过,可他声音清冷,仿佛在刻意忍耐。想起自己刚才的做法,安生忽然有些后悔,她想了半天,深吸口气道:“要不我就不去找沈希……”  “安叔叔没和你说他家的事?”他说,“他没和你说,以前的很多人,你都不能再来往,以前的所有关系,你都得给断了?他就没和你说,进了安家,你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几个问题之下,安生愣住了。  她想起来之前的一件事。  其实在住院的时候,沈希然就来看过她。当时她也不知道怎么,他居然从窗户底下爬了进来,满身的冬青叶子。而安景良看到他时吃了一惊,虽然表面还是和和善善的,但是沈希然走了之后,安景良直接把门口那几个保镖给辞了。  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她住院还有保镖看着。而安景良措辞严厉:“我说过,这里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来。”  安生突然问:“我这是到了怎样的家里?”  厉雅江嗤笑:“看来安叔叔还真没把明白话告诉你。  “这么说吧,你家大门口密密麻麻安了二十三个摄像头全方位监控,其中几处还是红外线的,别说人了,就连个狗要跑进来,你家的监控警报都会响,你知不知道?”  她摇摇头,对这个真没概念。  厉雅江叹气,以一种无可救药的表情解释道:“这么说吧,安叔叔如果带谁回了家,第二天,报纸上就会刊登出来了,这个明不明白?”  那时候上报纸还是个大事,安生还是有些蒙:“他为什么会上报纸?”  “报纸……”厉雅江彻底无奈,“杨伯,咱们这里有报纸吗?哎……别说,还真有张。”  刚说完,他就从脚底下掏出来一张,像是垫东西的,上面还沾着不少浮土。厉雅江嫌弃地把报纸扔过来:“你自己看看。”  报纸经济版头条上有一行大字:良信总裁安景良半夜约见苏海电器董事,疑进军家用电器行业。  还有配图,显然是晚上偷拍的,看起来非常模糊,只能隐约看出来两个人影。  “这下知道了吧?”厉雅江看她一眼,“除非你不进这个家。”  “你们家也都这样?”  “不,我家是走内向路线的。安叔叔很外向,”厉雅江唇角微勾,形成一抹很漂亮的弧度,“他喜欢把自己塑造成公众人物里的精英与典范。每周报纸就至少要出现一次他的新闻,否则安叔叔就会认为他的社会影响力在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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