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交近攻”——大战略和战略重心
【原文】
(略)
[白话文]
赧王下四十五年(公元前270年)
穰侯魏冉推荐客卿灶给秦王,秦王派他带兵伐齐,攻取刚、寿两座城邑,用来增加穰侯封地陶邑的地盘。(胡三省注:为之后范雎离间秦王与穰侯魏冉埋下伏笔)
当初,魏国人范雎,跟随中大夫须贾出使齐国。齐襄王听范雎口才敏捷,十分欣赏,私下赐给他黄金及酒肉。须贾认为范雎一定泄露了魏国机密,否则齐王不会对他那么好。于是回国向魏国宰相魏齐报告。魏齐大怒,下令给范雎用刑,打断了肋骨,打碎了牙齿。范雎装死。魏齐让人把他用竹席卷起来,扔到厕所里,还让醉酒的客人往他身上撒尿,以警戒后人不要到外国乱说话。范雎对守卫的人说:“您能帮助我逃脱,我一定厚厚酬谢!”守卫者于是申请让他把竹席里的死人扔掉。魏齐喝醉了,说:“行。”酒醒后,后悔没确认清楚,马上派人去找回来。魏国人郑安平把范雎藏起来,改名张禄。
秦国礼宾官员,谒者王稽出使魏国,范雎夜见王稽。王稽偷偷把他藏在车里,带回秦国,推荐给秦王。秦王在离宫接见他。范雎已经进入离宫长巷,却假装不知道,随意溜达。秦王出来,打前站的宦官看见范雎一点规矩都没有,怒喝到:“大王来了!”范雎说:“秦国哪有大王,秦国只有太后、穰侯而已。”秦王在后面隐约听见范雎的话,于是屏退左右,长跪而请:“先生何以教我?”范雎说:“唯唯。”如此反复推辞三次。秦王说:“先生您是不愿意教导我吗?”范雎说:“不敢!只是我一个外邦人,和大王交情不深,而要向大王您汇报的,又都是匡正君王之事,处身于您的亲人骨肉之间,我虽然愿效愚忠,却不知道大王您的心意啊。所以大王三次问我,我也不敢回答。我知道,今日言之于前,明日伏诛于后。但是,我义不容辞,不敢回避。况且这死,是人人都免不了的,如果我的死,能稍微有利于秦国,那也是我的心愿了。唯独害怕我死之后,天下之士,都闭口不言,裹足不前,不敢来秦国效力了。”
秦王长跪起身,说:“先生您这是什么话!今天寡人有幸见到先生,是上天让寡人来给您添麻烦,帮助我保存先王的宗庙啊!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到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
范雎拜谢,秦王也拜谢。范雎说:“以秦国之大,士卒之勇,以治诸侯,就如猛犬逐跛兔,但是,闭关十五年,不敢用兵于崤山以东,为什么呢?是穰侯为国谋而不忠,大王您自己的战略,也有所失策!”
秦王又长跪而起,说:“先生教教我!我哪里失策?”
这时候,左右窃听的人很多,范雎不敢说太后的事,先集中火力轰穰侯,看看秦王反应,于是说:“穰侯越过韩、魏两国去攻打齐国的刚邑、寿邑,就是失策。当初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辟地千里,但是呢,齐国尺寸之地也没捞着。为什么呢,不是齐王不想得地,是那地形限制,他得不着。等到诸侯看见齐国国力破敝,起兵伐齐,大破之,齐国几乎亡国,那是因为齐国流血打仗伐楚,而得利的是韩国、魏国。今天大王您不如远交而近攻,那打下一寸土地,就是得一寸土地,打下一尺,就得一尺。韩、魏两国,是天下的心脏地带,中枢门户,大王如果要称霸天下,就必须占据天下的中枢门户,以威逼楚、赵。楚国强,就收附赵国,赵国强,就收附楚国,楚、赵皆附,那齐国就害怕了,齐国再收附了,那韩、魏两国就是大王的俘虏了。”
秦王说:“善!”于是以范雎为客卿,参谋军事战略。
[历史背景链接]
秦昭襄王嬴稷的母后是宣太后,她本来是秦惠文王的妾妃。秦惠文王死后,王后本来支持别的公子继位,然而却被昭襄王的支持者打败了。昭襄王的支持人是谁呢?就是他母后同母异父的弟弟魏冉。魏冉当时在秦国掌兵权。魏冉辅政期间,推荐并重用了名将白起。白起是战国的第一名将,东征六国,颇建功勋。秦国的国事蒸蒸日上,接连获得军事上的胜利。司马迁在《史记》卷七十二《穰侯列传》里也说:秦之所以能够东向扩张,削弱诸侯,甚至称帝于天下,“穰侯之功也”。穰侯,就是魏冉。史学家吕思勉在《先秦史》中说:“秦之灭六国,盖始于魏冉。”
范睢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登场的。魏冉主持秦国的国政长达三十六年,此时秦昭襄王年逾五十了,可国政还掌握在母后宣太后和舅舅魏冉等手里,所以尽管魏冉功劳很大,秦昭襄王心里也不是滋味。范睢抓住了这个机会。
[点评]
柏杨先生的评论:
范雎一席话,为秦国制定了远交近攻的全方位外交政策,直到今天,还是所有侵略者奉行的经典。秦国自崛起以来,东征西讨,收获有限,在于全凭蛮力,与全世界为敌。远交近攻大战略确立之后,兵力所及,就摧枯拉朽,势不可当。
范雎是被魏国逼反的最后一个人才,商鞅、张仪,都是被魏国逼走,成就了秦国。魏国总有化友为敌的本事。
华杉先生的评论:
所有的会战,都是为了最后的决战。所谓大战略,就是心中有决战,然后从现在出发,有一条清晰的走向最后决战的会战路线,每一次会战,为下一次会战创造条件,一步一步走向最后胜利。范雎就为秦王绘出了这条战略路线图。
人人都趋利,但是战略最大的忌讳,就是“有利必趋”,在范雎提出远交近攻大战略之前,秦国是有利必驱,其他各国也是有利必驱,敌友随时转换,只看眼前利益,今天甲、乙、丙联合伐丁,明天甲、丁联合伐丙,后天丙、丁联合伐甲,随时任意组合,个个乐此不疲,忙得不得了,都以为自己在干事业。
当你有利必驱,你的前进方向,就为利欲所牵引,为利欲所牵引,就没有方向,没有方向,就没有未来。这就是各国的情况。
如今范雎的远交近攻大战略,第一次为秦国清晰的界定了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实际上是在军事之上,界定了政治,在战略之上,制定了政策。政策指导战略。
到了战略层面,每一个战略,都有一个战略重心,首先要找到战略重心。什么叫战略重心呢,秦国的目标,是吞并六国。要吞并六国,你不能分兵六路去打,这六国之中,就有一个重心,要集中全部资源力量去打击这个重心,重心一下,其他的自然就降服了。范雎就找到了这个战略重心——韩、魏。当秦国以倾国之力,就对着韩、魏打的时候,成功就有了胜算,战果能成为资产,这叫“胜敌而益强”。
这就谈到下一个基本原理——胜利不是目的!
要“胜敌而益强”,让自己越来越强,敌人越来越弱,才是目的。各国之前都没搞清楚这个基本原理,只看到胜利,本身就是一种盲目和短视,搞成了“数胜必亡”,胜利越大,而自己被削弱得越多,齐伐燕,燕伐齐之间的轮回,就是这样,都曾经几乎完全吞并对方,最后却搞到自己几乎亡国,这在兵法上叫“费留”,就是仗打赢了,却把自己折进去了。因为战前没想好战后怎么安排。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先有政治安排,方针政策,然后有大战略,战略路线图,找到战略重心,就是所谓的抓主要矛盾。在具体推进中,每一个阶段,要找到这个阶段的小重心,就是决胜点,再确立关键动作,制定时间节点。
这就像现在说的,路线→方针→政策→计划。